暑假的时光在老宅的荫凉与家人的暖意中悄然流淌。卯书云的气色被外婆的汤水彻底养了回来,脸颊透出健康的红润,眼底的沉静光华如同被溪水濯洗过的玉石,温润而内敛。那份在《父债》中淬炼出的力量,并未消散,而是更深地融入了她的骨血,化作一种无需言说的从容。
午后,庭院葡萄架下。外公苏明远端着一杯明前龙井,看着正在帮外婆整理晒好桂花的卯书云,忽然开口:“书云,王卫导演那边,最近可有消息?” 声音带着学者特有的平静,眼神却隐含关切。
卯书云将金黄的桂花小心地装入密封罐,动作轻柔:“王导在忙后期剪辑,偶尔会发些粗剪片段过来,让我们提提想法。” 她顿了顿,补充道,“他前几天提了一句,说《如蚀骨之地》送选了几个戏剧节。”
舅妈林微正坐在一旁翻看最新的政治杂志,闻言抬起头,眼睛一亮:“《如蚀骨之地》?王导的心头肉!书云你的林薇可是点睛之笔!我敢说,白玉兰戏剧奖(上海本地重要戏剧奖项)的最佳新人,肯定有你提名!” 她的语气带着政界的敏锐和舅妈的笃定。
奶奶沈静仪戴着老花镜,手里是给卯书云新旗袍收边的针线活,闻言头也不抬,慢悠悠地说:“囡囡演戏,是下苦功夫的。得不得奖,都是好囡囡。” 话虽朴实,却道尽了家人最根本的支持——认可她的努力,而非结果。
外婆将最后一罐桂花封好,拍拍手,慈爱地看着卯书云:“得奖是锦上添花,不得奖,囡囡也是阿拉心里顶顶好的演员。王导是识货人,伊看好侬,比啥奖都重要。(得奖是锦上添花,不得奖,囡囡也是我们心里最好的演员。王导是识货人,他看好你,比什么奖都重要。)”
卯书云听着家人的话,心头暖意融融。她并不执着于奖项,但家人对她专业的肯定和毫无保留的信任,比任何奖杯都更让她感到踏实。她将密封罐放好,浅笑道:“王导要求高,能参与就是学习。奖项的事,顺其自然。”
一个微雨的下午,舅妈林微心血来潮,拉着卯书云在茶室“玩”茶道。紫砂壶、白瓷盏、红泥小炉,氤氲的水汽里弥漫着上等普洱的醇厚陈香。
“演戏如烹茶,”林微的动作行云流水,声音轻柔,“火候太急则苦,太缓则淡。苏晚晴那份‘哀而不伤,怨而不戾’,就像这泡到第三道的茶,苦涩褪去,回甘悠长,最是动人。”
她将一盏琥珀色的茶汤轻轻推到卯书云面前:“尝尝,静下心,品这其中的层次。”
卯书云依言,双手捧起茶盏,温热透过细腻的瓷壁传来。她垂眸,看着茶汤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鼻息间是沉静的茶香。小口啜饮,初时微涩,继而醇厚,最后是绵长的甘甜在舌尖喉间萦绕。她仿佛真的从这杯茶中,触摸到了苏晚晴那份被岁月和痛苦沉淀后的隐忍力量。这份在茶道中体会的“静气”,与她自身的气质完美融合,也为即将可能到来的荣誉风波,提前筑起了一道宁静的心墙。
茶过几巡,奶奶沈静仪拄着拐杖慢慢踱了进来。她看着茶台上精致的茶具,没说什么,却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摸出一个用软布包着的东西,递给卯书云。
“喏,给囡囡的。”
卯书云解开软布,里面是一个小巧的、素烧的白瓷茶宠。造型极其简洁,就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线条流畅温润,花苞的姿态栩栩如生,带着一种含蓄坚韧的美。
“泡茶辰光,放旁边,养着玩。”奶奶言简意赅。
卯书云爱不释手,指尖摩挲着那温润的瓷胎和玉兰流畅的线条。这小小的茶宠,凝聚着奶奶的慈爱和沉静的力量,是她这个暑假收到的最独特的礼物。她将它轻轻放在茶盘一角,温润的白玉兰与深色的紫砂壶相映成趣。
八月的上海,热浪依旧,但空气中已隐隐透着一丝夏末的躁动。严浩翔生日的海报,一夜之间占据了城市各大商圈最醒目的位置。
社交媒体上,粉丝的应援如火如荼。机场接机、酒店蹲守、场馆外提前排队的消息刷爆了同城热搜。严浩翔的名字,是其中最闪耀的关键词之一。他的机场路透图里,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长裤,戴着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的眼睛,在安保人员的簇拥下快步穿行,引发粉丝阵阵尖叫。
卯书云的生活并未被外界的喧嚣打扰。她依旧按着自己的节奏:陪外婆逛花市挑选新开的晚香玉;和舅妈在安静的私人影院看一部小众文艺片;帮奶奶整理她收藏的、各种颜色的丝线。只是偶尔路过商场巨大的LED屏,看到上面播放他的短片,看到那个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眼神锐利的身影时,她的目光会多停留几秒,然后平静地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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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会结束后的第二天下午,难得的没有安排集体行程。连续的高强度工作让严浩翔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透口气。他婉拒了队友的邀约,只带了一个低调的助理,戴着帽子和口罩,独自一人溜出了下榻的酒店。
没有目的地,他只想避开人群。不知不觉,他走进了法租界一片安静的街区。高大的法国梧桐枝叶交错,浓密的树荫隔绝了午后的燥热,投下斑驳的光影。红砖的老洋房静立两旁,空气里浮动着不知名花草的清香,以及一种属于老上海的、慵懒的时光感。这里与几公里外演唱会场的喧嚣,仿佛是两个世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放得很慢,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就在他经过一家临街的、有着巨大落地玻璃窗的独立书店时,脚步不自觉地顿住了。
隔着洁净的玻璃窗,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卯书云。
她正背对着街道,站在一排高高的书架前,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寻找什么书。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真丝改良旗袍,正是奶奶沈静仪亲手做的那件。轻薄贴身的布料勾勒出纤细柔韧的腰身,走动间如水波流动。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白皙优美的后颈。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斜斜地照进书店,恰好笼在她身上,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颈间那条素雅的玉兰丝巾,在光影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整个人浸润在书卷气和夏日午后的静谧里,沉静得像一幅古老的油画。与舞台上那个绝望嘶吼的林小雨,与此刻他身后那个喧嚣疯狂的偶像世界,形成了极致强烈的反差。
严浩翔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梧桐树的阴影里,隔着玻璃窗,看着她。口罩下的嘴唇微微抿起,帽檐下的眼神专注而深邃,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平静。他看着她修长的手指拂过书脊,看着她微微踮起脚尖去够上层的一本书,看着她侧过脸时,那沉静柔和的轮廓线。
没有上前打扰的冲动。这一刻的“偶遇”,这份不期而遇的、穿透喧嚣的宁静画面,本身就是一份珍贵的礼物。仿佛连日来的疲惫,都被这窗内的沉静身影悄然抚平了。
助理安静地站在几步开外,没有催促。
不知过了多久,卯书云似乎选好了书,抱着两本厚厚的精装书,转身走向收银台。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窗外。
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
隔着玻璃窗和斑驳的树影,隔着严浩翔的帽子和口罩,两人的视线,在午后的阳光与尘埃中,猝不及防地、短暂地交汇了。
没有惊讶,没有慌乱。
卯书云的眼神依旧平静温淡,如同沉静的湖面,只是那湖面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漾开,带着一丝了然的柔和。她对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严浩翔藏在口罩下的唇角,也微微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他同样,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没有手势。
一次隔着玻璃的、心照不宣的致意。
像两颗沿着各自轨道运行的行星,在浩瀚宇宙的某个瞬间,轨迹短暂地、无声地交汇,留下只有彼此知晓的引力波动。
卯书云付了款,抱着书,步履从容地走出了书店。她没有再看向严浩翔的方向,仿佛刚才的对视从未发生,径直走向了梧桐树荫的另一头,身影很快消失在绿意深处。
严浩翔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他抬手,轻轻压了压帽檐,遮住了眼底尚未散去的柔和。喉间似乎还残留着梨膏糖的清甜和栀子香囊的余韵。
“走吧。” 他对助理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两人转身,也融入了梧桐树荫的深处,朝着与卯书云相反的方向走去。
上海午后的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过林梢,沙沙作响。
一场无人知晓的“偶遇”,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虽微,却足以让这个喧嚣的夏天,沉淀下一抹沉静的底色。
上海的夏天,风里带着玉兰将谢未谢的余香。
静水深流,自有归处。
而属于他们各自闪耀的征途,还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