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阳光斜斜切进先锋书店的落地玻璃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空气里飘着拿铁的焦香和新书的油墨味，混合成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林溪然坐在签售台后，米白色连衣裙的袖口沾着几点不易察觉的颜料，那是早上赶完最后一张插画时不小心蹭上的。
“溪然老师，能帮我签在这里吗？”穿校服的女孩把画册推到她面前，手指点着扉页右下角，“我特别喜欢你画的星空，每次失眠都会翻几页。”
林溪然握着银色钢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纸面悬出细浅的阴影。她抬头时正好对上女孩亮晶晶的眼睛，像盛着夏夜最亮的星子。
“谢谢你喜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开口的微哑，嘴角弯出柔和的弧度，“还要写名字吗？”
“要的！给林笑笑。”女孩把书包往怀里抱了抱，脚尖在原地轻点着，“老师，你下一本什么时候出啊？”
钢笔在纸上洇开圆润的字迹，林溪然垂下眼帘时，长长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她在名字旁边画了颗简化的五角星，笔尖特意在星星右上角顿出个小缺口——这是她七年来没变过的习惯。
“很快了。”她把画册推回去，指尖不经意摩挲过笔杆末端，那里有块被长久握持磨出的温润弧度，“谢谢你一直支持。”
队伍慢慢往前挪动着，像条安静流动的河。林溪然保持着相同的微笑和语速，直到某个抬头的瞬间，她的目光撞上了队伍末尾那个身影。
钢笔在画册上划出突兀的墨痕，黑色的墨水像条蜿蜒的小蛇，爬过她刚写好的祝福语。
“呀……”面前的读者轻呼一声，却很快体贴地说，“没关系没关系，这样更特别呢。”
林溪然没听见这话。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钉在了那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男人身上。午后阳光太慷慨，把他的侧脸照得通透，高挺的鼻梁在脸颊上切出利落的阴影，薄唇微抿着，是她画过无数次的轮廓。
七年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把这张脸连同那段没说出口的暗恋，一起埋进了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可此刻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指尖瞬间冰凉。
“老师？您不舒服吗？”前排的读者递来纸巾，担忧地看着她，“您脸色好白。”
林溪然接过纸巾擦了擦手心的汗，指尖抖得厉害。她强迫自己低下头继续签名，钢笔却像是不听使唤，连最简单的笔画都变得歪歪扭扭。余光里，那个身影始终站在原地，没像其他读者那样拿着画册激动地窃窃私语，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沉静得像深潭。
队伍还在缓慢缩短。每移动一步，林溪然的心跳就漏跳一拍。记忆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图书馆三楼靠窗的位置，他总坐在那里看建筑杂志，阳光落在他柔软的黑发上，像撒了把碎金；他打篮球时被汗水浸湿的白T恤，贴在后背勾勒出流畅的线条；还有毕业前最后一次在画室门口遇见他，他欲言又止地站在阴影里，手里捏着个银闪闪的东西……
“下一位。”顾晓曼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林溪然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睛里。
苏墨宇就站在她面前。
比记忆里更高了些，肩膀也更宽了，褪去了大学时的青涩，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衬得他气质沉稳。他看着她，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有惊艳，有怀念，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紧张。
林溪然的手停在半空中，钢笔尖悬在画册上方几毫米处，一滴墨水凝结在笔尖，摇摇欲坠。
空气好像凝固了。周围的嘈杂声都退得很远，只剩下她擂鼓般的心跳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苏墨宇没说话，只是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本崭新的《星辰低语》，放在签售台上。然后，他又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里面躺着一枚银质书签，镂空的星星形状，边角打磨得光滑圆润。
林溪然的呼吸骤然停止。
和她贴身戴了七年的那枚，一模一样。
“林溪然……”他开口时，声音比记忆里低沉了些，带着微哑的磁性，“还在画星星吗？”
就这一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她尘封七年的记忆闸门。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委屈、愤怒、不甘和思念，瞬间决堤。她想起毕业典礼那天空着的座位，想起打不通的电话和永远显示离线的社交账号，想起每个深夜对着空白画布发呆的自己……
手一抖，墨水瓶“哐当”一声翻倒在桌上。
黑色的墨水迅速在米白色桌布上蔓延开来，像一片突然降临的乌云。几滴墨汁溅到苏墨宇递来的银质书签上，在镂空的星星中间晕开小小的黑点。
“啊！”前排的读者吓得后退一步。
顾晓曼连忙冲过来：“怎么回事？溪然你……”她的话在看到苏墨宇时戛然而止，眉头迅速拧了起来。
林溪然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她感觉眼眶发热，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模糊了视线。她不想在他面前哭，更不想让这么多人看到她失态的样子。
“对不起，我需要休息一下。”她抓起帆布包，几乎是踉跄着绕过签售台，往书店后台跑去。帆布包带子挂到桌角，把几支彩色铅笔带得滚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苏墨宇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追随着她仓皇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后台门后。他脸上的平静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深藏的痛惜。他慢慢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银色钢笔，笔帽上还留着她指尖的余温。
“先生，今天的签售可能要暂停了。”顾晓曼挡在他面前，语气带着戒备，“如果您想签名的话，可以……”
“不用了。”苏墨宇打断她，目光还停留在那扇紧闭的后门上。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本精装画册，不是林溪然的作品，而是一本建筑摄影集，封面上印着烫金的“筑光”两个字。
他翻开画册扉页，用林溪然那支银色钢笔写下一串手机号码，字迹棱角分明。然后在号码下面，只写了三个字——“对不起”。
做完这一切，他把画册轻轻放在签售台上，旁边就是那枚沾了墨渍的星星书签。他又看了眼后台方向，才转身离开。高挺的背影在午后阳光里拉得很长，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后台的休息室很小，堆满了纸箱和清洁工具。林溪然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终于忍不住浑身发抖。她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压抑了七年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却又被她死死咬着嘴唇憋了回去，只发出闷闷的呜咽。
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七年了。整整七年。她花了那么长时间才从那场突如其来的消失里爬起来，才学会不再对着通讯录里那个永远不会接通的号码发呆，才敢重新拿起画笔去画那些闪烁的星星……
她颤抖着抬手，解开领口的扣子，从颈间拉出一条细细的银链。链坠轻轻晃动着，正是一枚和苏墨宇刚才拿出的一模一样的星星书签，只是边角已经被岁月磨出了细微的磨损，背面还刻着两个极小的字母——XM。
指尖抚过冰凉的银质书签，泪水终于决堤，大滴大滴落在上面，晕开一小片水雾。她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天，她鼓足勇气想把这枚准备了很久的书签送给他，却看到他和系里最漂亮的女生站在教学楼下，女生踮着脚尖帮他整理领带，笑得灿烂。
后来，她就把书签串成了项链，悄悄戴在脖子上，藏在衣服里，像藏起那段见不得光的暗恋。
休息室门外传来顾晓曼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溪然？你还好吗？我能进来吗？”
林溪然赶紧擦干眼泪，深吸几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我没事……再给我十分钟就好。”
门外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顾晓曼的回答：“好，你慢慢平复，外面我来处理。那个……刚才那位先生留下了这个，放在签售台上了。”
林溪然皱起眉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没人了，她才慢慢站起身，走到狭小的窗户边。从这里可以看到书店门口，苏墨宇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阳光依旧明媚，街上车水马龙，一切都和刚才没什么两样，只有她的世界彻底乱了套。
她低头看着颈间的星星书签，冰凉的金属贴着温热的皮肤，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疤。
签售台上，那本名为《筑光》的建筑摄影集静静躺着，扉页上的手机号码清晰可见，旁边三个字——“对不起”，像三根细细的针，扎进她早已结痂的心脏。
她该打这个电话吗？
七年的空白，一句对不起就够了吗？
林溪然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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