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T片从金属台上滑下来,边缘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林溪然弯腰去捡时,指尖先扫过苏墨宇僵在半空的手。他的指缝间渗着冷汗,把报告单洇出一小圈深色水痕。
"医生怎么说?"她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视线却黏在片子上那片雪花似的白色阴影上。七年前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突然从记忆深处涌上来,呛得她喉咙发紧。
苏墨宇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只是旧伤。"他说话时下颌线绷得死紧,林溪然才发现他右手指节在发抖,这个小习惯和七年前一模一样,每次他说谎时都会这样。
诊疗室外的广播突然响起,叫着下一个病人的名字。穿碎花裙的小女孩抱着布熊经过,发间别着的樱花发卡一晃一晃,像极了林溪然大学时常用的那个。时间好像突然被揉成一团,过去和现在的碎片在眼前胡乱翻飞。
"放开。"林溪然猛地抽回手,手背已经印出四道红痕。她捡起CT片转身就走,高跟鞋在水磨石地面敲出急促的声响。苏墨宇在她身后追,白大褂的下摆被风掀起,像只折断翅膀的鸟。
主治医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文件的沙沙声。林溪然刚要推门,手腕又被攥住。这次苏墨宇把她抵在墙上,胸腔剧烈起伏着,消毒水味里混进他身上特有的松针气息。
"求你。"他低头时,林溪然看见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泪珠,"别问。等结果出来我第一个告诉你,好不好?"
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严,春风卷着玉兰花瓣扑在两人脸上。林溪然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雨天,苏墨宇也是这样抓住她的手,说要带她去看纽约的樱花。可第二天她等到的,只有辅导员递来的休学申请和空荡荡的男生宿舍。
"苏墨宇,"她的声音冷得像片子里的X光,"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主治医生拿着化验单出来,眼镜滑到鼻尖上:"正好,你们都在。苏墨宇,你的肿瘤标志物指数有点......"
话音未落,林溪然眼睁睁看着苏墨宇顺着墙壁滑下去。他蜷在地上发抖,白大褂领口被扯得变形,露出锁骨上那道更深的疤痕——那是第一次手术留下的纪念,像条狰狞的蜈蚣趴在苍白的皮肤上。
"七年。"林溪然蹲下来,指尖悬在他颤抖的睫毛上,"你消失了整整七年。现在又要我看着你耍花样?"
苏墨宇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掌心下心脏跳得像要炸开,每一下都撞着她的骨头。"这次不一样。"他哽咽着说,喉结在林溪然手心里滚动,"这次我不会走了,死也不会走。"
医生轻咳两声递过纸杯:"先起来吧,只是疑似复发,需要做增强扫描确认。"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走廊的顶灯,"不过苏先生坚持要等结果出来再告诉家属,说是不想让你担心。"
林溪然的指尖还停在苏墨宇的胸口。那里的皮肤滚烫,隔着衬衫都能感受到他加速的心跳。她想起昨天在画室,他手臂上那道疤痕在月光下泛着白,像谁用褪色的笔画了道分割线,左边是过去,右边是现在。
"扫描要多久?"她站起身时,白大褂的衣角从手指间滑过,带着刚熨烫过的折痕。这不像苏墨宇会有的习惯——七年前他的衬衫永远皱巴巴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手腕上那串廉价的红绳。
"预约在下周三。"医生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钢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格外刺耳,"这段时间最好有人陪同,避免剧烈活动。"
林溪然转身就走。高跟鞋敲着地面的节奏越来越快,像在逃离什么。苏墨宇在她身后喊她名字,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个声音七年里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每次都在她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碎掉。
画廊顶层的工作室还留着昨晚的咖啡香。林溪然把自己摔进沙发里,CT片从包里滑出来,正好落在她昨天没画完的画布上。那是幅樱花图,粉白花瓣落满了整个画面,像一场永不结束的春天。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夏语"的名字。林溪然划开接听键,闺蜜咋咋呼呼的声音立刻灌满整个房间:"然然!听说你昨天把苏墨宇堵在画室了?姐妹支棱起来啊!"
窗外的玉兰树被风吹得沙沙响。林溪然盯着CT片上那团阴影,突然笑出声来:"他回来了。"
"我知道啊,你上次签售会就......"
"我说肿瘤。"林溪然打断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布上未干的颜料,"它也回来了。"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林溪然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远处马路上救护车的鸣笛。七年前的那个下午突然清晰起来——她在医学院楼下等了三个小时,最后看到的是苏墨宇被推进急救室的背影,白床单上洇开的血迹像朵盛开的罂粟。
"操。"夏语低骂一声,"那现在怎么办?你打算......"
门突然被敲响。三下,不轻不重,和七年前他来敲女生宿舍门的节奏一模一样。林溪然挂断电话,看见门缝下塞进一张纸条,熟悉的字迹写着:"我带了你最爱吃的生煎包,在楼下等你。"
夕阳把空气染成橘色时,林溪然终于打开门。苏墨宇还蹲在楼梯口,白大褂上沾着灰尘,膝盖处皱成一团。保温桶放在脚边,蒸汽从盖子缝隙里冒出来,在他发梢凝成细小的水珠。
"生煎包要凉了。"他说话时没抬头,林溪然发现他耳尖还是红的——又是这个撒谎时的小习惯。
她突然想起大三那年冬天,苏墨宇在画室楼下等了她一夜。第二天她推开窗户,看见他蹲在雪地里,睫毛上结着霜,怀里抱着的热豆浆却还是温的。那时她以为这就是一生一世,直到毕业礼前的那场暴雨,把所有承诺都冲得干干净净。
"上来吧。"林溪然转身时,裙摆扫过他的肩膀。她听见身后传来保温桶落地的声音,还有他匆忙跟上来的脚步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画室里的画架还保持着昨天的样子,应急灯的电线拖在地上,像条冬眠的蛇。苏墨宇把生煎包放在茶几上,塑料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林溪然突然发现他瘦了很多,白大褂的袖口空荡荡的晃着,露出手腕上那道浅褐色的手术疤痕。
"吃啊。"苏墨宇把醋碟推到她面前,自己却没动筷子。他的视线一直黏在她脸上,像要把这七年的空白都补回来。
林溪然夹起一个生煎包,咬下去的瞬间汤汁溅在手机屏幕上。锁屏壁纸是幅樱花图,粉白花瓣里藏着两个牵手的小人,那是她画给新书《迟到的春天》的插画,讲的是两个错过七年的人如何重新相遇。
"下周三的扫描。"她用餐巾纸擦着屏幕,声音平平的听不出情绪,"我陪你去。"
苏墨宇的筷子突然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时,林溪然看见他后颈有片新长的头发,比其他地方更黑更密,像春夜里悄悄冒头的嫩芽。
"不用麻烦......"
"苏墨宇,"林溪然把CT片推到他面前,那团白色阴影在灯下格外刺眼,"这次你想躲到哪里去?月球还是火星?"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霓虹灯次第亮起,把画室照得五颜六色。苏墨宇把脸埋在掌心,肩膀微微颤抖。林溪然突然发现他哭了,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CT片的阴影上,像在给那片白色雪地带去一场迟来的雨。
"对不起。"他哽咽着说,"当年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三个月......我不想让你看着我死。"
林溪然的手悬在半空,想拂开他额前湿漉漉的碎发,指尖却在距离皮肤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七年前的场景突然涌上来,她坐在空荡荡的病房里,看着苏墨宇留下的那本《小王子》,书页间夹着张字条:"去找你的玫瑰吧,不要等我这朵快要枯萎的花。"
"我等了你七年。"她突然笑起来,眼泪却顺着脸颊往下掉,"苏墨宇,你这个大傻瓜。"
苏墨宇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眼睛上。他的睫毛在她掌心颤抖着,像只受惊的蝴蝶。林溪然能感受到他指缝间温热的泪水,还有他加速的心跳,隔着薄薄的皮肤撞在她的骨头上。
楼下的酒吧突然开始放歌,是首很老的英文歌,歌词飘上来断断续续的:"I will wait for you......"
林溪然想起七年前的毕业舞会,苏墨宇就是哼着这首歌把她揽进怀里。那时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闷闷的:"毕业后我们去纽约好不好?听说那里的春天有开不完的樱花。"
茶几上的生煎包已经凉透了。林溪然抽回手,把CT片折成小小的方块塞进苏墨宇的白大褂口袋。"下周三早上八点。"她站起身时裙摆扫过画架,丙烯颜料在画布上拖出长长的痕迹,"迟到一分钟,我就再也不会理你了。"
苏墨宇突然从身后抱住她。他的下巴搁在她颈窝,呼吸间带着淡淡的薄荷牙膏味。林溪然能感受到他胸口的起伏,还有CT片尖角硌在她腰上的痛感。
"谢谢你。"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尖上。
画廊外的玉兰树沙沙作响,花瓣被风吹得漫天飞舞。林溪然想起昨天清晨在医院看到的那双眼睛,里面盛着的恐惧和希望,像极了七年前那个暴雨夜,他把她推开时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