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急灯的光线昏黄得像杯泡了太久的浓茶，把画室里的一切都染成暖褐色。苏墨宇站在光圈中央，左手小臂上那道疤痕在这样的光线下格外清晰，像一条褪了色的红蚯蚓趴在苍白的皮肤上，周围还散落着几个圆形的针孔印记，像是谁不小心滴上去的墨点。
林溪然的手指悬在离他脸颊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刚才还带着勇气的指尖突然没了力气。她的目光被那道疤痕牢牢吸住，瞳孔一点点收缩。作为插画师，她对线条有着天生的敏感，可这道线条却让她心里猛地发紧。
苏墨宇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左手下意识地想放下袖子。七年来，他已经习惯了遮掩这条疤痕，就像遮掩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别动。"林溪然按住他的手腕，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他皮肤时，苏墨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林溪然的拇指轻轻按在疤痕边缘，能清晰地感受到皮肤下凹凸不平的组织，像是地面上裂开又被勉强缝合的沟壑。
疼吗？这三个字在她喉咙里打了个转，没问出口。答案不是明摆着的吗？这么深的伤口，怎么可能不疼。
窗外的夜风吹动没拉严的窗帘，光影在苏墨宇的手臂上缓缓流动，让那道疤痕看起来像是在缓慢移动，又像是时光在他皮肤上留下的河流，蜿蜒曲折地通向七年之前。
画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应急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还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林溪然能闻到苏墨宇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阳光的气息，那是医院特有的味道，也是他这七年真实存在过的证明。
"第一次手术持续了十四个小时。"苏墨宇的声音突然从齿缝里挤出来，像是费了很大力气。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微微颤抖着，"医生说，再晚来三天，可能就救不回来了。"
林溪然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在朦胧的泪光中，那道疤痕仿佛活了过来，在她眼前扭动、伸展，变成手术台上刺眼的白光，变成冰冷的针头，变成监测仪上跳动的曲线。
"疼吗？"她还是问了，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苏墨宇睁开眼，看着她泪汪汪的样子，突然笑了笑，只不过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打了麻药，倒不怎么疼。"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像是在回忆什么，"最疼的是每次化疗后，看见自己掉光的头发。"
林溪然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她想象着苏墨宇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越来越稀疏的头发，看着镜中苍白憔悴的陌生面孔，该有多害怕，多无助。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为什么不让我陪你？苏墨宇，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对我残忍，对你自己更残忍！"
"我不想你记忆里的苏墨宇，是个秃头病人。"苏墨宇苦笑了一下，伸手想擦她的眼泪，又在半空中停住，"我记得你说过，最喜欢我看书时阳光照在头发上的样子。我不想破坏那个画面。"
林溪然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正好砸在苏墨宇的疤痕中央。温热的泪珠渗进他的皮肤，苏墨宇像是被烫到似的猛地一颤。
那一瞬间，林溪然突然做出了一个冲动的决定。她俯下身，轻轻将脸颊贴在苏墨宇的疤痕上。粗糙的皮肤触感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咚咚，咚咚，一声又一声，像是在诉说着七年来的思念与挣扎。
苏墨宇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反手牢牢抓住林溪然的肩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推开她，又舍不得推开她，内心的挣扎全都写在了脸上。
就在这时，天空中的云层慢慢散开，一轮满月露了出来。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斜切而入，将两人笼罩在同一束光中，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林溪然能感觉到苏墨宇僵硬的肌肉正在一点一点放松，他抓着她肩膀的手也慢慢减轻了力道。
她抬起头，望进苏墨宇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痛苦、思念、愧疚、欣慰，还有深藏的爱意。七年前那个在图书馆窗边看书的少年，和眼前这个带着伤疤的男人，在这一刻重叠在了一起。
林溪然深吸一口气，突然踮起脚尖，轻轻吻在了苏墨宇手臂的疤痕上。
她的动作很轻，像蝴蝶停落般短暂，却在苏墨宇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瞬间僵硬，连呼吸都忘了。林溪然唇上残留的松节油味道，混合着他皮肤上淡淡的消毒水味，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画室里的时钟滴答作响，在这一刻显得异常清晰。林溪然能感觉到苏墨宇的手臂从僵硬到微微颤抖，再到慢慢软化。她抬起头，对上他震惊的目光，心跳得飞快。
苏墨宇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嘴唇，突然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这个拥抱很用力，像是要把七年间缺失的温度全都补回来。林溪然靠在他的胸口，能清晰地听到他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对不起。"苏墨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溪然，让你等了这么久。"
林溪然摇摇头，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贪婪地呼吸着属于他的气息。迟到了七年的拥抱，虽然晚了点，但终究还是来了。
两人相拥着站了很久，直到苏墨宇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才打破了这份宁静。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
"怎么了？"林溪然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轻声问道。
"没什么，医院那边发来的提醒。"苏墨宇收起手机，揉了揉她的头发，"明天还要去复查。"
林溪然的心猛地一紧："你的病......"
"已经没事了。"苏墨宇打断她，笑容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只是常规复查，医生说我恢复得很好，比预期的还要好。"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认真，"或许，是因为知道你还在这里等我，所以我才一定要好起来。"
林溪然的眼眶又热了，她吸了吸鼻子，没说话，只是紧紧回抱住他。
苏墨宇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快凌晨一点了。"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用了，我住楼上。"林溪然指了指画室角落的楼梯，"这里是工作室，上面是我住的地方。"
苏墨宇点点头，没再坚持。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那枚樱花书签，小心翼翼地放在林溪然的手心，然后合上她的手指，让书签躺在她温暖的掌心里。
"这个，本来七年前就该给你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比郑重的承诺，"现在，终于可以亲手交给你了。"
林溪然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手心，能清晰地感受到书签冰凉的触感和精致的纹路。七年了，这枚她以为早就丢失的书签，竟然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苏墨宇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明天复查结束后，我能再来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有些事，我想从头讲给你听。"
林溪然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眼眶微湿，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她轻轻点头，声音虽然很轻，却足够让他听见："好，我等你。"
苏墨宇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他推开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画室里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应急灯发出的轻微嗡鸣。
林溪然慢慢摊开手心，借着月光仔细看着那枚樱花书签。七年时光在它边缘留下了细密的划痕，却让樱花的纹路更加清晰。在月光下，她突然发现书签背面刻着一行极小的字：
NYC 2016.03.17
那是他离开的日子。
林溪然握紧书签，贴在胸口，泪水再次滑落，这一次，却是甜的。她走到窗边，看着苏墨宇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
七年的等待，终于等来了花开。
她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皎洁的满月，仿佛看到了七年前那个在图书馆窗边看书的少年，正对着她温柔微笑。
\[未完待续\]天色微亮时，林溪然被手机震动惊醒。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心跳漏了一拍——苏墨宇。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背景里传来医院特有的推车轱辘声。
"刚醒。"她坐起身，窗边已透出鱼肚白，"复查要开始了？"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她听见他轻轻吸气："在等抽血。护士站的小姑娘总看我头发，大概没见过化疗后长这么快的。"
林溪然握着手机走到窗边，楼下的梧桐树抽出新芽，晨露在叶片上滚动。"记得七年前你第一次留长发，被教导主任抓去剪了半寸。"
"那时候你用彩铅给我画了顶王冠补在照片上。"他轻笑起来，声音陡然低下去，"其实昨天没说完——最后一次治疗时，我把那张照片夹在病历本里。医生说我求生欲强，他们不知道..."
"我知道。"林溪然打断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书签。阳光恰好爬上窗棂，在木地板上投下菱形光斑，像极了图书馆老窗格的影子。
抽血室突然传来骚动，苏墨宇的声音变得遥远："先不聊，护士找不着血管..."听筒里隐约传来金属器械碰撞声，然后是忙音。
林溪然握着发烫的手机站了很久。画室角落的咖啡机突然发出咕噜声，是昨晚临睡前设定的定时。她盯着冒泡的咖啡壶，突然抓起外套冲下楼。
医院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百合花混合的气味。林溪然在电梯口撞见穿白大褂的主治医生，对方推了推眼镜："苏墨宇家属？他刚去取CT片，正好，你来得巧。"
取片处的红灯突然熄灭。苏墨宇拿着报告单转身，晨光从走廊尽头涌进来，给他周身镀上金边。他看见她时明显愣住，手里的报告单飘落在地——上面的影像图像片雪花纷飞的玻璃。
"我只是想来..."林溪然的话音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截断。他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胸口起伏得厉害，报告单的边角在两人之间硌出褶皱。
"昨天对不起。"他埋在她颈窝闷声说，"应该让你陪我来的。"
林溪然摸到他后颈细密的冷汗，突然想起七年前他第一次做皮试时，也是这样攥着她的袖口发抖。窗外的玉兰开得正盛，花瓣簌簌落在窗台上，像谁散落的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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