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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书

所谓功成,所谓名就

梅雨黏腻,濡湿了窗棂,也渗透了书桌。薛柏的手一遍遍按压着桌上泛潮卷曲的纸页,指尖沾染了微凉的水气,恍惚中,却仿佛触到另一种温度。

他视线定在钢笔尖下晕开的墨团上,墨色在纸面上缓慢洇散,如同凝固已久的伤痕。他忽然惊觉,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将那些深嵌血肉、几乎腐烂的字句,从灵魂深处剜出的最后机会。

“手腕要稳。”那声音穿透时光,低沉而清晰。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不容置疑地覆盖在他幼小的手背上,带着一种不容躲避的力道,也裹着沉稳的暖意。

“写字要坐直。”父亲的气息拂过他耳畔,混合着旧书页与廉价墨水的独特气味,竟成了他记忆里最安稳的标记。小小的钢笔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触感陌生,仿佛一把开启未知世界的钥匙。

他屏息,依言挺直小小的脊梁,那份僵硬的认真里,藏着对父亲无声的敬畏与依赖。笔尖终于颤巍巍地落在崭新粗糙的练习本上,笨拙地拖曳,留下蚯蚓般扭曲的墨痕,丑陋又稚嫩。

父亲并未呵斥,只是那覆在他手背上的掌心,微微收紧了力道,在无声的引导。窗外,那个寻常的黄昏格外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微弱而恒久。

多年后,那支曾被父亲大手包裹着、笨拙划动过的老式钢笔,却签下了足以改写他命运的文件。

宽大明亮的落地窗外,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燃烧的星屑,冰冷而炫目,映照着他毫无波澜的脸。他签下自己的名字,笔尖滑过昂贵的纸张,墨迹流畅如丝绸。那一刻,他离幼年那个被父亲握着手、在昏黄灯光下写字的男孩,已是千山万水。

他登上高处,将许多东西抛掷身后,再未回头。

雨声细密,敲打着窗,也敲打着死寂的屋子,薛柏深吸一口气,拉开抽屉,里面躺着的不是旧时光,而是一张冰冷死亡证明。

父母的姓名并列其上,墨字清晰,日期却是两年前,他指尖拂过那冰冷的日期,毫无知觉,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份无关紧要的报表。他起身走向书架,指尖掠过一排排蒙尘的书籍,一本厚重的《辞源》被抽出的瞬间,夹在书页深处的一张照片飘然而落,打着旋,轻轻落在地板上。

照片上,小武咧着嘴,笑得毫无心机,手臂亲热地箍着薛柏的脖子,背景是尘土飞扬的训练场。小武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炸响:“薛柏,你那个宝贝疙瘩钢笔,还真当传家宝供着啊?摔一下能咋地?”

那支被父亲手把手教他握住的钢笔,曾被小武粗鲁地一把夺过,在指间灵巧地转了个圈,又抛还给他,笑容灿烂得像能驱散所有阴霾:“得,还你,你这人真是死心眼儿。” 薛柏弯腰拾起照片,指腹轻轻擦过小武年轻飞扬的眉宇。

他闭上眼,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似乎又在颅腔内轰然炸响,气浪灼热,碎片横飞,他下意识地抬手,仿佛要格挡那并不存在的冲击。睁开眼,指尖却只触到照片冰冷的、静止的光滑表面。那支被他和小武争夺过的钢笔,此刻就静静躺在桌案上,笔身冰凉的金属光泽,映着他同样冰冷的脸。

书桌另一角,那块温润的青玉镇纸兀自沉默着,他记得林晚第一次走进这间书房,指尖好奇地划过它冰凉的表面,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这镇纸,像一汪冻住的湖水。”

后来多少个深夜,他伏案疾书,她蜷在旁边的旧沙发里,灯光为她侧脸镀上柔和的轮廓。有时,她起身,轻轻放一杯温热的茶在他手边,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温柔地搭上他因握笔太久而僵硬的肩颈。

此刻,书桌对面的那张旧沙发空着,上面落着一层薄薄的灰,薛柏的目光落在镇纸上,它依旧如冻住的湖水,只是映不出那个为他添茶的人了。

林晚离开前最后的话,隔了这么久,依旧清晰得刺骨:“薛柏,你眼睛里只有你要去的那个地方,那里太挤,太冷,容不下一个活生生的人。”她走时,带走了所有痕迹,除了这块镇纸,它孤零零地压着桌角无人书写的空白,像一座微型的墓碑。

他坐回桌前,指尖划过桌面的微尘,最终停留在书桌最深处那个不起眼的暗格边缘,轻轻一按,一声微弱的机括轻响,一个扁平的旧式牛皮纸信封露了出来。

信封上没有落款,只写着两个墨色沉凝的字:“吾儿”。信封被岁月压得极薄,边缘起毛,仿佛被无数个日夜摩挲过。

薛柏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撕开封口时,指尖竟有些抖,抽出信纸,是那种最廉价的黄格稿纸,熟悉的、带着棱角的字迹撞入眼帘:

“柏儿:”

“知你心高,亦知你路远。此去山高水长,不必回头,家中一切,勿念。”

“写字如做人,宁拙勿巧。”

“当年教你握笔,只愿你立身端正,心中留痕。非为要你成器,是盼你成人。”

“父留。”

信纸末端,日期赫然是十二年前,是他刚刚踏上那条不归路的起点。原来父亲早已预感到什么,早已在沉默中为他备下了这最后的路标。

窗外的雨声骤然放大,像无数冰冷的针尖密集地扎在屋顶和玻璃上,那团被钢笔戳破纸面洇开的墨,边缘在潮湿的空气里无声缓慢地继续晕染、扩散,终于触到了信纸上最后那个“人”字。

墨色贪婪地吞噬了那刚劲的一撇一捺,将那“人”字彻底覆盖、模糊、消解,只留下一片不断扩大的、深不见底的污迹。

“非为要你成器,是盼你成人。”

父亲最后的话像冰冷的钟杵,一下下撞在薛柏空荡的胸腔里,他猛地抬手,紧紧抓住胸前那片被墨迹洇透的衣料,布料下的心脏狂跳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从未有过的尖锐痛楚,如同有生锈的钝刀在缓慢切割。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和生锈的钢针,灼痛无比,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无声的哽咽在胸腔里剧烈冲撞。

他赢了世界,赢来了一纸冰冷的证明,一张褪色的照片,一块沉默的镇纸,和一封迟到十二年的诀别。

他丢盔弃甲,输得精光,连那个被父亲握着手教写“人”字的笨拙男孩,也早已碎在了他一路狂奔扬起的尘土里。

他终于低下头,将那张被墨团彻底污损的信纸,紧紧按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同样被墨迹染脏的胸口。

窗外的梅雨还在下,冰冷地敲打着玻璃,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无休无止的雨声,和他胸腔深处那无声碎裂的回响,那团墨迹,正缓缓地透过薄薄的信纸和衬衫的纤维,渗入皮肤,烙印在滚烫的、搏动的心脏之上。

那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个字,一个被彻底洇开的、模糊的、关于“人”的印记。

墨迹之下,他终于看清了那无形的代价:所谓功成,不过是无数失去堆砌的孤峰;而峰顶的寒风,正将他此生所有血肉温情的回音,吹散成一片寂静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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