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屋顶上,如同万千铁蹄踏过破鼓,震得窗棂嗡嗡作响。薛柏的指尖划过桌面上那封刚拆开的信函,冰冷的铜版纸,印着“天海集团”冷硬的黑色徽标。右下角,一行小字清晰得刺眼:“薛柏先生,经综合评估,您的项目书未能通过最终审核……”
墨迹未干的钢笔尖悬在半空,笔尖凝聚的墨珠,沉甸甸的,像一颗濒死的泪,终于不堪重负,“嗒”一声,滴落在信函抬头的“天海集团”四个烫金大字上。墨迹迅速晕开,吞噬了“天”字的一角,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
“哈!”一声短促、带着金属刮擦般质感的冷笑从薛柏喉咙里挤出来。他猛地将钢笔拍在桌上,笔身发出一声脆响,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支父亲手把手教他握住的、笔身早已磨出温润包浆的老钢笔,第一次显得如此脆弱和多余。
“柏儿?”母亲端着碗热腾腾的面走进来,碗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脸上深重的忧虑。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封被墨点污染的、象征着最终判决的信。“还是不成?”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薛柏没回头,视线死死钉在那片不断扩大的墨渍上,像钉着一具耻辱的尸体。“不成?”他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天海?一群瞎了眼的蠢货!不识货的东西!”他猛地站起身,椅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老子不伺候了!”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冲…”父亲薛铁山低沉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一贯的疲惫和一种薛柏此刻听来格外刺耳的沉稳。他手里捏着份晚报,踱步出来,目光扫过桌上那封刺眼的信,眉头蹙紧,沟壑更深。“天海不成,总还有别的路。心浮气躁,能成什么事?”
“别的路?”薛柏霍然转身,眼睛里烧着两团压抑太久的火焰,直直撞上父亲那双沉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睛,“爸!我等了三年!准备了三年!就为了这个!天海是龙头,是跳板!错过这次,再等几年?五年?十年?等到你和我妈头发全白,等到这破地方彻底烂透?!”
他胸膛剧烈起伏,指着窗外被狂风骤雨撕扯得东倒西歪的树影,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看看外面!看看这鬼地方!除了等死,还能有什么别的路?!守着这几亩薄田?还是去镇上那个半死不活的破厂子,像你一样,熬干一身力气,换回一身病?!”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绝望和怨愤。
薛铁山脸上的皱纹瞬间绷紧,捏着报纸的手指关节泛白。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严厉的话,但最终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重得像一块石头砸在凝滞的空气里。“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薛柏无法理解、也拒绝理解的苍凉,“不是只有一条道能奔到黑。”
“那是你的路!”薛柏的怒火被父亲这近乎“认命”的态度彻底点燃,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不是我的!我受够了!受够了这泥塘一样的日子!受够了看人脸色!受够了这永远望不到头的憋屈!”他一把抓起桌上那支老钢笔,冰凉的金属触感也无法浇熄他心头的烈焰。“我明天就走!离开这儿!去南边!我就不信,没了他天海,我薛柏就闯不出一片天!”
“啪!”
一声脆响,惊雷般在狭小的屋子里炸开。
薛铁山的手还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薛柏的脸颊上,迅速浮起一个清晰的、火辣辣的五指印。空气死寂,只剩下窗外更显狂暴的雨声。
薛柏偏着头,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腥锈味。他缓缓抬手,用指腹蹭掉嘴角渗出的血丝,动作慢得可怕。然后,他抬起眼,看向父亲。那双眼睛里,方才燃烧的愤怒火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薛铁山从未见过的、冰封般的决绝。那眼神太冷,太硬,像淬了火的刀锋。
“好。”薛柏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这一巴掌,算是还你生养之恩。”他拿起桌上那支老钢笔,指腹用力摩挲了一下笔身上父亲手把手教他写字时留下的、细微的凹痕,眼神没有丝毫动摇。然后,他猛地将钢笔塞进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帆布背包里,动作粗暴,像是在丢弃一件垃圾,又像是在抓住一件武器。
“柏儿!你胡说什么!”母亲失声惊叫,扑上来想抓住他的胳膊,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薛柏侧身避开母亲的手,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门口堆放着的那个早已收拾好的破旧行李箱。箱子不大,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几本翻烂的专业书、一叠写满密密麻麻构思和公式的草稿纸,还有那份被墨点污染的天海拒信。这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也是他破釜沉舟的赌注。
“薛柏!”薛铁山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颤音,“你…你就这么走了?外面…外面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
薛柏的手已经搭在了冰冷的门把手上,雨水顺着门缝渗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停住,肩膀绷得像一块铁。他没有回头,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字字如冰锥砸地:“容易?我薛柏这辈子,就没想过容易这两个字!”
他猛地拉开门。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像无数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进来,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脸颊和单薄的衣衫。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狂暴的风雨,像一个巨大的、择人而噬的怪兽张开了嘴。
“等我回来,”薛柏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狠厉,“要么,我薛柏的名字响彻南边!要么,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话音落下,他一步跨入风雨之中,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背影,瞬间被浓重的夜色和狂暴的雨幕吞噬。门板在他身后被狂风猛地带上,发出“砰”一声巨响,震得屋内的灯泡都摇晃了几下,光影在薛铁山骤然苍白的脸上和母亲绝望的泪眼中剧烈地晃动。
薛铁山僵立在原地,仿佛被那关门声钉在了地板上。他缓缓抬起那只打过儿子的手,掌心还残留着那一下反震的、火辣辣的触感。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几乎要淹没整个世界。他踉跄一步,走到被薛柏粗暴甩上的门前,手扶住冰冷的门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睛透过被雨水模糊的、布满水痕的玻璃窗,死死盯着外面那条被暴雨冲刷得一片泥泞、空无一人的小路尽头。儿子那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背影早已消失不见,只有无边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幕在肆虐。
胸口像被一块冰冷的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他猛地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剧烈,佝偻的背脊痛苦地颤抖,像一张绷到极限又濒临断裂的弓。他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嘴,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液体猛地涌上喉咙。
“铁山!”母亲惊恐的呼喊带着哭腔。
薛铁山死死咬着牙,硬生生将那股腥甜咽了回去,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沉凝。他扶着门框,一步步挪回桌边,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拖着千斤重担。桌上,那封被墨点污损的天海拒信,像一块溃烂的疮疤,刺目地躺在那里。
他在桌旁坐下,沉默得像一块浸透寒雨的岩石。枯瘦的手伸进贴身的旧夹袄内袋,摸索着,掏出一个早已被磨得发亮、边缘起毛的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岁月沉淀的暗黄。
他拿起桌上那支被薛柏粗暴塞进背包时碰歪了笔尖的老钢笔——那是薛柏故意留下、视为“垃圾”的旧物。薛铁山粗糙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将那摔歪的笔尖一点点、一点点地掰正、捋直。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耗尽了他的力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终于,笔尖恢复了它应有的锐利。
他拔开笔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笔尖蘸了蘸那方用了不知多少年的廉价墨水瓶里浓稠的墨汁。昏黄的灯光下,他佝偻着背,俯身在那张廉价的黄格稿纸上,手腕悬停,沉稳得如同在雕琢一块璞玉。笔尖落下,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刚劲,在纸面上留下棱角分明、力透纸背的墨痕:
“柏儿:”
“知你心高,亦知你路远。此去山高水长,不必回头。家中一切,勿念。”
“写字如做人,宁拙勿巧。当年教你握笔,只愿你立身端正,心中留痕。非为要你成器,是盼你成人。”
“父留。”
最后一个“人”字收笔,力贯纸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嘱托。他放下笔,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靠在椅背上,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压抑的哮鸣。窗外,雷声滚过天际,惨白的电光瞬间照亮了他沟壑纵横、毫无血色的脸,也照亮了那双死死盯着信纸、浑浊眼底翻涌着无边痛楚与深沉担忧的眼睛。他将信纸仔细叠好,塞回那个空白的信封里,指尖抚过封口,如同抚过一道无法弥合的伤口。然后,他小心地、珍重地将信封压进了桌角那本最厚重、薛柏离家前翻动最多的《机械原理》扉页深处。
信封藏好的瞬间,窗外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霹雳撕裂苍穹,将屋内映得一片死寂的亮!震耳欲聋的雷声几乎在头顶炸开,震得屋顶簌簌落灰。薛铁山浑身一震,猛地捂住嘴,再也压不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腥气。粘稠、暗红的血,终于还是从他指缝间汹涌地溢了出来,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蒙尘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他佝偻着背,剧烈地喘息着,望着窗外那片被雷电照亮的、儿子离去的方向,眼神空洞,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被暴雨淹没的黑暗。
而此刻,在通往县城唯一小站的泥泞山道上,薛柏正拖着那个破旧的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狂风暴雨中跋涉。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脸上、身上,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泥浆没过脚踝,每拔一步都异常艰难。
背包里,那支被他粗暴塞入的老钢笔,冰冷的金属笔身隔着薄薄的帆布,紧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脊背。那冰冷的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他滚烫的、被屈辱和愤怒灼烧的血液里。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合物,抬头望向远方县城方向隐约透出的一点微弱昏黄灯火,那点光在无边的风雨飘摇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执拗。
薛柏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底那冰封的决绝之下,终于燃起一丝不顾一切的、近乎疯狂的炽焰。他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胸腔里翻腾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滚烫的岩浆。
“南边。”他低哑的声音被狂暴的雨声撕碎,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等着我!”
他不再看脚下令人绝望的泥泞,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点微弱的光,仿佛那是唯一可以锚定他这艘即将冲入惊涛骇浪的孤舟的灯塔。他猛地发力,几乎是用拖拽的方式,将沉重的行李箱从粘稠的泥浆里拔出来,再次迈开脚步,朝着那点光,朝着那未知的、注定布满荆棘的“路”,一头扎进更深的黑暗与风雨之中。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弯折的标枪。背包里,那支老旧的钢笔,随着他每一步艰难的跋涉,无声地、冰冷地硌着他,像一枚嵌入骨血的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