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四十年,岁在庚辰。 皇城巍巍,宫阙深深。深秋时节,霜叶尽染朱墙,紫宸殿前的汉白玉阶,映着清冷的晖光。值此多事之秋,先帝洛霁珩沉疴已久,龙体崩颓,传位诏书颁下,新帝洛君尧于天地肃杀之际,登临九五之尊。
是年冬,新帝大婚,举国同沐天恩。鸾驾煊赫,旌旗蔽空,迎娶的乃是御史台柱石苏裴沧与临湘郡主江忱书之爱女——苏菱歌。新后苏氏,容色倾国,诗书皆通,工于丹青,更兼秉性温婉端方,深闺中便已有“闺阁琼琚”之誉。
圣旨初下,市井巷陌,无不交口传颂天子与天后青梅竹马、情比金坚的嘉话。赞新帝虽年少登基,然气度恢弘,处事明睿,察吏安民,颇有先帝洛霁珩昔日鹰扬虎视之英风。更道苏后乃天造地设的国母之选,门第清华,德容言功无亏,堪为六宫仪范。一时之间,瑞雪纷飞亦难掩普天庆贺之喧阗,上林苑内琼枝堆玉,长街十里红妆犹新。
永昌四十一年,仲春。 坤宁宫暖阁之内,兰麝氤氲。皇后苏菱歌诞育嫡长,是为东宫太子,帝亲赐名——洛冰河。婴啼初响,如碎玉溅珠,划破深宫静寂。帝后二人,屏退左右,帝洛君尧珍而重之地接过襁褓,凝视怀中新骨肉,复又抬眼望向榻上面容稍显憔悴却满溢温柔爱怜的妻子,眸中光华流转,是初为人父的喜悦,亦是少年夫妻相依的脉脉情浓。偌大殿宇,唯闻炭火轻爆,岁月静好恍若凝驻。自此五载,六宫寂然,再无龙裔降生,太子洛冰河集万千宠爱与无尽期许于一身,承欢帝后膝下。
然,天家福祚,岂容久享?盛世之下,亦有暗流涌动。
永昌四十六年,隆冬。 腊月廿三,祭灶方歇。一场突如其来的漫天大雪包裹了皇城,粉妆玉砌,却也肃杀逼人。是夜,太子洛冰河寝宫外檐角,一痕黑影正似鬼魅,融入沉沉雪幕与暗影交汇处。值此岁尾,宫中守卫因年节临近,巡防略有松懈。那刺客藏身匿迹之术了得,竟悄然潜至暖阁窗外!
危机骤临,苏菱歌正于暖阁中为冰河掖被角,忽觉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气侵来,窗外竹影摇曳得颇为诡异。心头警兆猛生!她不及传唤近在咫尺的暗卫,电光火石间,只凭着母性本能的惊惧与决绝,纤弱身躯如离弦之箭,决然扑向懵懂无知的儿子!
“冰河——!”一声凄厉尖呼刺破寒夜。
“嗤”!
一声轻响,锐利至极,是淬毒的箭矢撕裂锦缎宫袍,嵌入血肉的声音。
那支来自异国暗处、淬着无名奇毒的袖箭,不偏不倚,正中心窝。苏菱歌如折翼的玉蝶,无声委顿于冰冷金砖之上。温热的鲜血迅速洇开,与她一身素雅的宫装形成刺目对比。太子洛冰河呆立榻前,小脸煞白,似乎被这骤然而至的惨烈一幕骇得失了魂。暗卫终于被惊动,如潮水般涌入,刺客虽奋力挣扎,终究寡不敌众,被当场押解入大牢拷问,却已迟了一步,追悔莫及。
太医院首率众名医夤夜入宫,施尽百般手段,用尽宫中奇珍灵药。奈何那毒诡异绝伦,发作迅猛,侵心入肺。皇后凤体急速衰败,气息如丝游荡。洛君尧守着气息奄奄的发妻,双眼赤红,恍若困兽,往日温润如玉的帝王面庞被刻骨的惊痛与绝望撕裂。他紧握着苏菱歌冰凉的手,一遍遍嘶唤着她闺阁中的小字,声音破碎,祈求上苍悲悯。然而,任凭帝心如焚,回天乏术。
永昌四十六年,冬至后数日。 坤宁宫的丧钟撞碎了宫城的死寂,凄厉呜咽着传遍九重宫阙,惊起寒鸦乱飞。彤云低压,漫天雪花肃杀,犹似缟素遍铺,为这早逝的红颜裹殇。
皇后苏菱歌,薨逝。
椒房殿内,余温尚存的炉火映照着洛君尧形销骨立的影子。一夜之间,星辰陨落,日月无光。他屏退了所有试图跪地请罪的暗卫与太医,未置一词责罚,只是挥了挥手,那手势疲惫得仿佛抽空了所有生机。殿内死寂如坟。
然,数月之后。坊间悄然流言四起。那几名为皇后诊治的太医家中,最得倚重的长子或最聪慧的幼女;那几名当日轮值守卫太子寝殿的暗卫,家中贤淑的妻子或慈祥的老母,竟在“意外”中或暴毙,或伤残——或葬身无名火海,或失足跌入冰湖,更有在闹市被惊马踩踏至骨断筋折者。这些意外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却又精准无比地攫住了他们心中至亲至爱之人。街头巷尾,无人敢深究,却人人心中揣测,那至高之处沉默的雷霆之怒,已化为最阴毒的蛇蝎,悄然而至。
自苏菱歌玉殒香消,曾经温润如玉、意气风发的天子洛君尧,便换了副心肝。暴戾无常成了他脸上的常客,刻薄寡恩成了他手中的权柄。昔日的明光尽数敛去,眼底只剩下一片阴鸷的渊薮。他为梓宫举哀两年,却非哀思,而是一种焚烧灵魂的混沌消沉。从此,乾清宫的御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尘灰盈寸,他却再也不曾碰触。金銮殿内,龙椅空置,唯有殿外秋风扫过丹墀,呜咽如泣。
他对唯一的骨血,太子洛冰河,更是扭曲了父子情肠。每每见那双酷似亡妻的澄澈眼眸,初时或闪过一丝恍惚的温柔,旋即被巨大的、难以言说的怨憎吞噬——若非此子,菱歌是否不必死于非命?这念头如同毒藤,日夜缠绕啃噬。洛冰河的晨昏定省,轻则换来厉声呵斥,重则动辄得咎,罚跪于冰冷石阶,或在太庙阴暗偏殿禁足数日,任凭冷饭凉茶。
朝堂之上,乾坤晦暗。开国功勋元老们痛心疾首,眼见少年天子沉沦,心忧国祚;而一些蛰伏已久的奸佞之臣、手握内宫便利的宦官势力,窥得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各自心照不宣地聚拢党羽,招摇结盟。朝堂之上,暗流汹涌,攻讦诋毁之言日盛。昔日励精图治的景象,转瞬便化作了利益倾轧、朋党相争的修罗场。
永昌五十年,春寒料峭。 城郊一处不起眼的别院书斋内,檀香袅袅。半隐退的太上皇洛霁珩,虽离龙椅,耳目依旧遍及宫闱。病榻前侍疾三年的旧臣悄然退下,留下了一封密奏,详述了洛冰河的处境与东宫教育的荒废。洛霁珩浑浊的老眼扫过奏疏,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缓缓划过,无声叹息。太子不可无人教导,东宫不可继续荒疏,而洛君尧之龙椅……亦不可无人留意。
“太傅……”太上皇喉中发出浑浊的声音,唤来了心腹内侍,“传孤口谕……着太傅沈清秋,即日觐见太子……授业解惑,以正储君之道。” “太傅”二字,他刻意加重,此非朝廷官职,而是承袭自先代门主的名号——一个看似清贵超然,实则牵系着无数隐秘与力量的“师门”。
是年,太子洛冰河,年方十五;新晋太傅沈清秋,正值弱冠又三。
紫禁城东宫端本殿内,太子洛冰河独坐于窗前,身影清瘦单薄,望着庭院中伶仃的枯枝,眼神却超越年龄的沉静与疏离。殿门轻启,一丝带着药草微苦的气息悄然弥漫进来。
来人一身半旧天青色广袖道袍,身形挺拔如修竹,墨发束以简朴玉簪,面容清雅若远山覆雪。他步履从容,踏入这满殿清冷,目光掠过少年孤寂的背影,复又垂落,一丝难以觉察的复杂情绪在长睫下掠过。他正是奉太上皇之命前来担任太子太傅的沈清秋。
“臣,沈清秋,拜见太子殿下。”其声清朗如玉磬,举止从容,礼数周全无懈。
洛冰河缓缓转过身,少年的眼眸黑白分明,并无惊惶,也无热切,只静静审视着这位突如其来的“师父”。沈清秋亦平静对视,心中却清晰地印着离开太上皇别院时,恩师祁瑶在无人处对他耳语的密令:
“清秋,你可知此去何为?为师……亦是身不由己。”祁瑶的声音带着艰涩与一丝无奈,“此乃今上暗中之命,命你为太子教导是假,盯紧东宫与乾清宫,太子与皇帝每日言行、所阅书文、所会之人,务必巨细靡靡,秘奏呈进。”祁瑶的声音更低了几分,“为师……亦受命矣。”
沈清秋垂眸,袖中手指微蜷。窗外,残阳泣血,将宫殿的长影拖曳得诡谲莫名。他手中恭敬奉上的那一卷看似寻常的《策论》开篇,书页的夹层中,一张特制的、遇热方显字的薄纸正静静躺着。
师徒授业,其情纯乎?忠臣辅国,其心昭乎?暗流汹涌的宫廷深处,精心布局的棋局已然展开,执棋之手分落各方。而这位名为太傅的年轻男子与这名为储君的孤寂少年,皆已成为棋盘中注定纠缠的险峻棋子。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暗影幢幢,山雨欲来,风卷云涌。
至此——
重重帷幕,徐徐开启。权柄倾轧的阴影下,血脉相连的鸿沟旁,一场关于至尊之位、关于人心本相、关于生死存亡的较量,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落下了第一子。
(作者有话说:因为是前传所以用了一点点正史的格式,苏菱歌和洛君尧不是这个世界的天琅君和苏夕颜,是另外的人物,不存在ooc的情况哈,我只不过是用了下他俩的姓氏。喜欢吗喜欢吗,太子(以后会变成皇帝的)洛×太傅(以后是丞相)沈,为了区分上一本《桃劫》,这篇文只好用沈清秋了,这本书没有重生梗,穿越梗,修仙也没有,灵力也没有,就是一本纯纯粹粹在我的架空世界里的权谋文。希望你们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