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版为了过审版)
距洛冰河登基已近十年。
焚尽前朝积弊文书的炉火余烬尚温,新开的棠梨花已覆满禁苑。镇国公特设于椒房殿的议会厅内,沈清秋虽已卸去玄色蟒袍,只着白月色常服,那份辅国之臣的清峻却更显。他指尖扫过案头摊开的厚重卷宗——《北洛边防策》,正是他与洛冰河十年来一寸寸梳理、凝聚边关军民血泪凝成的国策要义。
寅时的椒房殿不闻丝竹,唯有铜壶滴漏与烛火毕剥。沈清秋的目光落在地图卷轴边沿一处墨痕,微顿——恰似永丰五十一年冬,少年太子洛冰河于破败东宫书斋中,在风雪夜用冻裂渗血的手,第一次描摹边境烽燧图时留下的印记。铜镜微动,映出身后玄色身影,洛冰河不知何时已至,下颚几近挨着他肩侧:“师尊审阅边防图,比看朕还要专注三分。”
内侍监悄步呈上厚厚一摞军报奏疏。
洛冰河却不急阅看,只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旧锦帛,徐徐展开。帛上墨迹沉暗,图线粗犷,赫然是当年那幅浸染了两人血与汗的旧草图轮廓。“十年转瞬,”他指尖抚过图纸上一处已然加固为雄关的烽燧标记,“旧时困境犹在,新忧亦伺机而动。今夜请太傅与诸卿,为这万里边陲再定经纬。”
殿门大开,枢密使、兵部尚书、户部尚书等一干股肱重臣鱼贯而入。巨大的北境边陲舆图被悬于椒房殿正壁,其上以朱砂银钉清晰标注:何地戎狄袭扰日频,何处粮秣转运艰难,何处屯田急待加固,何处驿道年久失修……赤色标识刺目,如悬顶之剑。
沈清秋手持玉柄,行至图前。烛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映在蜿蜒的国境线上,声音平稳而穿透寂静:“诸位请看云中一线。十年筑城,铁壁初成,然今秋三报:狄骑绕行狼山豁口,掠我盐池。”玉柄尖端移至一处峡谷豁口,正是舆图上用墨笔重重圈出的薄弱点。“狼山设防,已成首务!”兵部尚书陆谦抚掌,声音铿锵,“然此关一开,需征调民夫三万,军械粮秣之费,非户部现银可支撑。”
户部尚书齐文博面露难色,急趋前一步:“陛下,太傅!去年河西道水患,已耗国库三成。若再大兴土木,只怕强征伤农,动摇地方……”
“齐尚书之言在理。民生乃社稷根本。”沈清秋颔首,指尖已从狼山滑向关内腹地,落在一处肥沃平原。“但守亦为养民。臣察此三郡历五年丰收,仓廪充溢。臣建言:一,即刻从三郡丰仓调粮二十万石,以解燃眉,并下诏免其明年三成赋税以为弥补;二,狼山工程以戍边罪囚、犯官役力为主力,辅以招募边民计酬为工。三,请陛下特旨,启用内承运库白银三十万两,专向江南富商采买新式火器及筑城钢械,以其利充抵部分。”
“妙策!”枢密副使赞道,“以库粮易工役,以内帑购利器,以商利填亏空,解民生之困而不废边防!太傅老成谋国!”众臣闻言,皆露激赏之色,殿内气氛顿时热烈,纷纷围绕此策补充细则。
洛冰河一直凝神倾听,此时唇角微扬,目光掠过沈清秋被他养出几分红润侧脸,最后落在他袖口隐约露出的旧伤疤——那是当年为护他突围,在叛军乱剑中所受贯穿之伤。他抬手,不动声色地将一碟暖好的棠梨花糕推至沈清秋手边,继而面向群臣,定音道:“太傅之策,深合朕意!兵部依策细化征调章程,三日内呈报!户部、工部、刑部协同!朕再着内务金印,允太傅便宜调度江南采办事宜。”此言一出,诸臣肃然领命,再无异议。
金殿烛火与棠梨花影交织,映照着群策群力的君臣。镇国公府珍藏的旧棋盘被悄然置于殿侧,宛如一段无声的镇国铁律。
待群臣退去,夜已深沉。偌大椒房殿唯余帝师二人。洛冰河缓步至殿角,从紫檀杖几深处抽出一卷陈旧密报。纸张泛着阴冷银灰,展开处,正是永和五年安插在废太子身边眼线所呈的绝密手札,上书刺目字样:“洛冰河行踪具陈”。他将这份见证了他们君臣当年如履薄冰、九死一生的信报,轻轻投入残存的炭盆。火舌跃起,贪婪吞噬那些污秽不堪的字句,燃起的灰烬盘旋着,仿佛最终散逸的气息也要扑向仍伫立图前的沈清秋鬓角。
“师尊,”洛冰河回身,目光深邃地投向沈清秋,“当年在行监坐守中侥幸脱身,如今执掌乾坤,总有人疑心,怕朕会成第二个苛虐凉薄的洛君尧。”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清秋转身,眸如古井,平静无波。他走到棋枰边,指尖拈起一枚冰凉的黑玉棋子,轻叩盘心檀木纵横线:“坐隐者,行藏自有道。 陛下是亲手粉碎洛君尧倒行逆施之人。”他将另一枚温润的白玉子放入洛冰河摊开的掌心,“该您落子了。”
棋盘无声铺展,经纬纵横如江山脉络。黑白玉子落定之声渐密,清脆如玉磬。烛光摇曳间,隐约可见两人执棋的手上各有深浅旧痕——沈清秋掌缘那道剑疤,是为太子扫除宫禁乱党时亲临刀锋所留;洛冰河腕间一处凹陷箭创,是为护太傅巡查途中受的冷箭贯穿之害。棋行三十二,盘面胶着,洛冰河忽弃子不落,反而展颜一笑:“师尊下棋,总是步步为营,如治国棋局。然此关隘,”他指向狼山豁口,“可算请君入瓮了?若敌知此处已坚壁清野,陷阱密布,是否还会来撞?”
沈清秋眉峰微挑,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瓮口大开,内中虚实不辨,方为上计。示弱于狼山,暗伏奇兵于百里外鹰回谷……待到彼入谷底,合围锁关,才是真正叫‘关门打狗’。”他指尖一弹,一枚白子精准落在舆图上鹰回谷的位置。
洛冰河眼中精光大盛,骤然笑开,伸手在棋盘上一拂,将那精心布下的狼山棋局尽数推乱:“甚好!是以朕之知己!鹰回谷之役,便由你我亲自布局!”他随即拿起那半凉的棠梨花糕,放回沈清秋面前:“只是操劳至此,师尊还需保重此身。明日御史台还有田亩清丈的硬仗要打。”语毕,不由分说地取走了沈清秋面前那厚厚一摞边关粮秣预算卷宗,语气带着不容置辩的亲昵与力度:“夜深了,师尊。歇吧。”
五鼓天明,御史台诸臣已捧着成堆的新政奏疏肃立殿外。朦胧晨光中,棠梨花瓣裹着清霜飞落。
洛冰河已更回庄重常服,沈清秋亦整肃衣冠,墨笔轻悬。殿门开启的瞬间,诸臣抬首,只见年轻的帝王与那位辅佐他登顶的帝师,已分坐御案两侧。晨曦透过窗棂,照亮洛冰河执朱笔批阅的《鹰回谷伏兵策》,他龙袍袖摆微动,正就某处细节侧身与沈清秋低声商议;而沈清秋广袖拂过御案边角,墨笔淋漓,已在《三郡调粮令》上留下了铁画银钩的批复注疏。几片沾着微露的棠梨花瓣,悄然飘落,覆在奏疏朱批之侧,也柔化了几分案牍的肃杀之气。
“诸卿——”洛冰河并未抬头,只抬起执朱笔的手,在砚台中蘸饱了墨,目光扫过肃立的群臣,“自今日始,太傅所署政令,即联意!田亩清丈诸案,太傅已有批注细则,各司当协力推行,勿使民生有怨,国策阻滞!”
殿外五更点卯声悠长清越。当都御史上前,低声提及某位守旧勋贵在清丈过程中可能“仗势抗法”时,洛冰河眸色骤冷。他抬手,指尖朱砂未干,却在帝王眉心按下一抹触目惊心的肃杀印记:“谁欲为绊脚之石,阻新法立国之根基?”他目光如电扫过群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律法之下,皆为民!依太傅所订规程,该问罪则问罪,该削爵则削爵!绝不姑息!”
言罢,他侧目看向身侧的沈清秋,眼中的冷厉冰雪般消融,袖底翻出一枚微凉的物件,在群臣视线不及之处,悄然塞入太傅微凉的掌心——正是那枚在晨光中愈显温润凝重的镇国公府旧藏白玉簪。指尖温热,传递着无声的信任与倚重。他最后一丝目光落在沈清秋因疲惫而紧抿的唇线,极低地问,只二人可闻:
“安否?”
殿外,棠梨雪如絮纷扬,落满青砖丹墀。洛冰河广袖垂落,那方象征着无上权柄与深沉托付的镇国公白玉簪,稳稳收拢于太傅掌中。而他玄色袍袖的暗绣盘龙下,指尖早已不经意地、紧紧地缠住了沈清秋垂落的一缕襟带丝绦——如棋路缠结,似国脉勾连,牢不可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