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予安是实验一中的标杆。成绩永远高悬在榜首红榜的最顶端,学生会主席的胸牌永远别得一丝不苟,连微笑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他像一株精心培育的温润玉竹,立在阳光最好的地方,接受所有人的注目礼。
而我,陈烬,大概是他完美世界里的那点不和谐的杂音。老师眼中的刺头,年级里出了名的“校霸”,虽然这个名头多少有点水分——无非是逃课、打架、成绩吊车尾,外加一张看起来不怎么好惹的脸。
我们本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直到那个闷热的傍晚。
临近高考,学校开放了旧体育馆作为临时自习室。那地方偏僻,设施老旧,但胜在安静,人少。我那天纯粹是为了躲清静,抱着本崭新的(也基本空白的)数学练习册溜了进去。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旧木头的气息。我推开最里面那间闲置器材室的门,打算找个角落趴会儿。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刺响。
然后,我看到了周予安。
他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夕阳的余晖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给他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轮廓。但他整个人却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白色的校服衬衫袖子胡乱卷到手肘以上,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有力,却布满了……淤青?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几缕狼狈地贴在光洁的额角。他正用一瓶冰凉的矿泉水瓶,用力按在嘴角的位置,那里明显红肿着,甚至有一点干涸的血迹。
他似乎被开门声惊动,猛地回头。那双总是温和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狼狈和……警惕?甚至是一闪而过的锐利,像被惊扰的鹿。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了几秒。
他认出了我,眼神迅速沉静下来,但那层温和的假面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真实的、带着防备的底色。他放下水瓶,声音有点哑,带着点运动后的喘息:“陈烬?”
“呃……”我有点卡壳,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他嘴角的伤和手臂的淤青,“周大会长?你……在这儿练拳击?”这借口找得我自己都觉得蠢。
他扯了下嘴角,似乎想笑,但牵动了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审视,有考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没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但那份刻意为之的平静反而显得更加刻意,“不小心碰了一下。这里安静,我过来透透气。”他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校服外套,动作间牵扯到手臂的肌肉,又让他微微吸了口气。
他穿上外套,试图遮住手臂上的痕迹,但嘴角的伤却明晃晃的。他朝门口走来,经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
“今天的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目光直视前方,没有看我,“就当没看见,行吗?”
没有威胁,没有凶狠的“宰了你”,更像是一种带着无奈的请求,或者说,是划定界限的通知。他身上的汗味和淡淡的消毒水味飘过来。
“……行。”我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
他微微颔首,没再多说一个字,拉开沉重的门走了出去。器材室里只剩下我,还有空气里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
月考成绩发下来,我的数学卷子再次毫无悬念地垫了底,鲜红的分数刺得眼睛疼。老班痛心疾首,把我叫到办公室进行“爱的教育”,末了,丢给我一个重磅炸弹:“陈烬啊,你不能这么下去了!我跟周予安说好了,从今天起,每天放学后,他抽一小时给你补习数学!地点就在……旧体育馆那个自习室吧,安静!”
晴天霹雳。
放学铃一响,我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挪到那个熟悉的器材室门口。周予安已经在了,坐在一张掉漆的旧课桌旁,面前摊着书本,姿态依旧挺拔,只是嘴角的伤还没完全好,留下一点淡淡的青紫痕迹。
看到我进来,他抬头,神色平静无波,仿佛那天傍晚的狼狈从未发生。“来了?坐。今天讲函数的基本性质。”
他讲题思路清晰,语速平稳,完全是一副尽职尽责好学生的样子。但我总觉得,他偶尔停顿的间隙,眼神会飘向窗外,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沉重。
“周予安,”我忍不住打断他,“你……伤好了?”
他翻书的手指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我,目光沉静。“好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细框眼镜(平时好像不怎么戴?),镜片后的眼神显得有些模糊。“专心点,这题是重点题型。”
我撇撇嘴,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划拉着那些陌生的符号。心里却像猫抓一样好奇:那天傍晚,他到底怎么了?
***
旧体育馆后面有一片废弃的篮球场,水泥地开裂,篮筐锈迹斑斑。成了我和周予安“补习”之外,另一个心照不宣的去处。
起因是我某次抱怨补习太枯燥,他合上书,淡淡说了句:“出去活动一下?”
然后,我们就走到了那片空地上。
没有正式的“陪练”约定。有时是他先开始活动手脚,对着空气出拳,动作迅捷有力,带着一种压抑的狠劲。有时是我烦躁地踢着地上的石子,他看不过眼,走过来:“姿势不对,重心放低。”然后示范性地挥出一拳,带起的风声让我心头一跳。
没有激烈的对抗,更像是某种沉默的释放。他教我一些基础的格挡和发力技巧,我笨拙地模仿。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流过那道已经淡去的伤痕。夕阳下,他专注地纠正我的动作,指尖偶尔擦过我的手臂,带着微热的触感。那一刻,他身上那种完美的、不可接近的距离感,似乎模糊了一些。
“你……练过?”有一次休息时,我喘着气问。
他拧开矿泉水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嗯,一点。”水珠顺着他下颌滴落,他没看我,目光落在远处斑驳的墙面上。
***
初夏的傍晚,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密布,狂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灰尘。我和周予安刚结束自习,收拾书本准备离开。
“轰隆!”一声闷雷炸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瞬间织成一片雨幕,敲打在体育馆老旧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巨大的轰鸣。
“走不了了。”周予安看着窗外,眉头微蹙。雨势太大,跑回教学楼肯定淋成落汤鸡。
我们退回器材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震耳欲聋的雨声,但房间里的空气也变得更加沉闷。唯一的光源是头顶一盏接触不良的旧灯泡,光线昏黄闪烁。
他靠在堆满旧垫子的墙边,微微低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雷声一阵紧过一阵,每一次巨响,他的肩膀似乎都会微不可察地绷紧一下。那层完美的平静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在持续的雷鸣中,仿佛被雨水一点点冲刷剥落,露出了底下某种压抑的、紧绷的东西。
我坐在他对面的旧体操箱上,看着他。昏暗中,他的侧脸线条显得有些冷硬,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周予安?”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他缓缓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眼神不再是平时的温润或辅导时的专注,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破碎的脆弱?那是我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神情。
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半晌,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驱使着,抬手,慢慢地、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自己校服衬衫的纽扣。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
我愣住了,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衬衫的前襟被解开。他没有完全脱下,只是微微侧过身,将后背暴露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了。
我的呼吸骤然停住。目光像是被钉在了他的背上。
昏黄的灯光下,那原本应该光洁的皮肤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不是淤青,而是……一道道暗红色的、已经结痂或正在愈合的疤痕。它们纵横交错,像一张无声的网,覆盖在他的肩胛骨和脊背上。有些是陈旧的,颜色发暗;有些是新的,边缘还带着红肿。在靠近腰侧的地方,一道较长的痂痕似乎因为刚才的动作微微裂开,渗出了一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血色。
没有狰狞的撕扯,没有满背的触目惊心,但那无声的、遍布的伤痕,在昏黄闪烁的光线下,却带着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冲击力。空气里似乎弥漫开一丝极其微弱的、铁锈般的味道。
他侧着头,视线落在旁边蒙尘的旧垫子上,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放弃抵抗的平静:“现在……看到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气,又像是在等待某种审判。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光彩,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荒芜。
“要告诉老师吗?”他问,声音平淡无波,却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背上那些无声的伤痕,看着他那双盛满了疲惫和荒芜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堵得喉咙发紧。那感觉不是愤怒,不是恐惧,是一种更深的、更钝的痛,混杂着难以置信和一种……窒息般的心疼。
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声音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我猛地从体操箱上站起来,几步跨到他面前。昏黄的灯光下,那道细微渗血的裂口显得格外刺眼。
“周予安……”我的声音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我伸出手,不是去碰那伤口,而是下意识地、紧紧地攥住了他腰侧有些松垮的校服衬衫下摆。粗糙的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带着他的体温。
“你……”我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所有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痛意和难以置信的低吼,砸在昏沉窒闷的空气里:
“你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攥着他衣角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抓住的是某种即将坠落的希望。
就在这句带着痛楚的低吼落下的瞬间——
周予安猛地抬起了头。
他眼中那片荒芜的平静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死水,骤然碎裂。一种混合着孤注一掷、绝望和某种近乎求救的渴望,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疯狂翻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伪装的力气,又像是被我这句质问彻底击垮了防线。
昏黄闪烁的灯光下,他的脸在我眼前倏然放大。
带着一丝汗水气息和淡淡血腥味的、微凉的唇,毫无预兆地、重重地压在了我的嘴唇上。
不是掠夺,更像是一种孤绝的坠落,一种确认存在的触碰。
时间静止了。雨声、雷声、灯泡的电流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唇上那微凉、颤抖的触感,和他身上那股混杂着汗水、灰尘和淡淡的血腥气息,彻底将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