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带着淡淡血腥气和雨水湿气的吻,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劈开了废弃器材室里昏沉窒闷的空气,也劈开了我和周予安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隔膜。
时间仿佛凝固了。唇上微凉而颤抖的触感异常清晰,混杂着他身上汗水、灰尘和极其微弱的铁锈味。他闭着眼,浓密的眼睫在昏黄闪烁的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动着。那张总是平静无波、或带着完美微笑、或覆着冷漠面具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苍白,和一种孤注一掷后的……茫然?
几秒钟,或者更久。窗外震耳欲聋的雷雨声才重新涌入我的耳膜,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轰鸣。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连攥着他衣角的手指都忘了松开。
他猛地退开了。
动作快得像受惊的动物,踉跄着撞到了身后堆叠的旧体操垫,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迅速别开脸,避开了我的视线,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急促而紊乱。他手忙脚乱地去拉扯被他自己解开的衬衫前襟,试图将那片布满无声伤痕的后背重新遮盖起来。扣纽扣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带着明显的颤抖。
昏黄的灯光下,他侧脸的线条绷得死紧,耳根却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一路蔓延到脖颈。
器材室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窗外狂暴的雨声,以及那盏接触不良的灯泡发出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滋滋”电流声。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
“……对不起。”他终于吐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他没有看我,目光死死盯着地面一块翘起的、蒙着厚厚灰尘的地板革。
这句道歉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终于打破了我僵硬的躯壳。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脸颊像被那微凉的唇点燃了,瞬间滚烫起来。
“操……”我低咒一声,声音干涩发紧,也不知道是在骂他还是骂这混乱的一切。我猛地松开攥着他衣角的手,掌心残留的布料触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粘腻感(是渗出的血?还是汗?)让我触电般收回手,无措地在裤缝上蹭了蹭。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难堪。
“雨……好像小点了。”他突兀地说,依旧没有抬头,声音恢复了部分平稳,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疲惫。他胡乱地扣好了最后一颗纽扣,校服衬衫重新变得规整,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袒露从未发生。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闷在喉咙里。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他重新被布料覆盖的后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在昏黄的光线下,似乎还残留着视觉的烙印。
他没再说话,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包,动作有些僵硬。然后,他拉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外面尚未停歇的雨幕中,身影迅速被灰蒙蒙的水汽吞没。
器材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空气里残留的、属于他的气息,以及那个吻留下的、挥之不去的、冰凉的余温。
***
第二天,阳光刺眼,昨夜的暴雨仿佛一场幻觉,只在低洼处留下浅浅的水坑,反射着刺目的光。教室里恢复了平日的喧嚣,试卷翻动声、低声交谈声、粉笔划过黑板的吱嘎声。
周予安的座位空着。
直到早自习铃声快响,他才出现在教室门口。校服依旧一丝不苟,头发也梳理得整齐,只是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了些,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他目不斜视地走向自己的座位,坐下,打开书本,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昨夜那个在雨中狼狈逃离的人不是他。
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不受控制地瞟向他。他坐得笔直,侧脸平静,专注地看着黑板。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完美的轮廓。可我的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滑向他的后背,想象着衬衫布料下那些无声的伤痕。唇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微凉的触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心悸,在胸腔里翻搅。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他没有回头,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放学铃响,同学们鱼贯而出。我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眼睛的余光始终留意着周予安的方向。他也在慢条斯理地整理书本,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拖延。
教室里很快只剩下我们两人。空气再次变得凝滞。
“昨天……”我终于忍不住,声音有点发干,“你的伤……没事吧?”
他整理书本的动作顿住了。几秒钟后,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残留的尴尬,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疏离。
“没事。”他回答,声音平淡无波,“谢谢。”
一句“谢谢”,客气得像在敷衍陌生人。昨晚那个带着绝望气息的吻,那句沙哑的“对不起”,仿佛都被这阳光下的“谢谢”彻底抹去了痕迹。
“补习,”他避开我的视线,拿起书包,“今天暂停。体育馆那边……暂时别去了。”他顿了顿,补充道,“那里……不太安全了。” 理由牵强得可笑。
说完,他没等我回应,径直起身,快步离开了教室。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急于逃离的仓促。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阳光里,胸口像堵了一团湿棉花。那句“暂停”和“别去了”,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了昨夜那点混乱的余温里。
***
接下来的几天,周予安完美地执行着他的“疏离”政策。
在教室,他不再看我,连眼角的余光都吝啬给予。回答问题依旧清晰流畅,与同学交谈时也恢复了那种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只是那笑容像是浮在冰面上,底下是深不可测的寒潭。
放学后,他准时离开教室,步履匆匆,从未回头。废弃体育馆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区。
我尝试过几次堵他,在走廊拐角,或者放学路上。
“周予安!”我叫住他。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是公式化的平静:“有事?”眼神礼貌而疏远,仿佛我们只是普通的、点头之交的同学。
“你的伤……”我看着他那张毫无破绽的脸,准备好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
“已经好了。谢谢关心。”他微微颔首,语气客气得让人抓狂,“还有事吗?我赶时间。”
然后,不等我回答,他转身就走,步履没有丝毫犹豫。那扇刚刚因为那个吻和伤痕而裂开一道缝隙的门,被他用最完美的伪装重新焊死,严丝合缝。
烦躁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他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越是刻意地拉开距离,那个暴雨夜里的景象——昏黄的灯光下遍布伤痕的背脊,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还有那个带着血腥气的、微凉的吻——就越发清晰地在我脑海里反复上演。
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把他仅仅当作那个高高在上的、完美的“周大会长”。那些伤痕和那个吻,像烙印一样刻进了我的认知里。
***
周五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大部分同学都涌向了篮球场或操场。
我没什么兴致,溜达到了教学楼后面僻静的小花坛附近,想找个地方抽烟。刚绕过墙角,就看到了周予安。
他并没有看到我。他背对着我,站在花坛边缘的阴影里,微微低着头,正在打电话。距离有些远,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隐约捕捉到他压得很低的、带着明显疲惫和……焦躁的声音。
“……我知道……钱我会想办法……不是现在……求你再宽限几天……”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空着的那只手紧紧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肩膀也绷得死紧。那挺拔的姿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无形重担压垮的脆弱。
“……别动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恐惧和愤怒,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了更低的、带着绝望的恳求,“……求你……别动她……我会处理……”
我的心猛地一沉。“她”?是谁?那个“再宽限几天”的钱……又是什么?
就在这时,他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站在拐角处的我。
那一瞬间,他眼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惊愕、被窥破的狼狈、巨大的恐慌,以及一种瞬间涌起的、冰冷的戒备。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纸还要苍白。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电话那头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他已经无暇顾及。他飞快地对着话筒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几乎是粗暴地挂断了电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花坛里的月季开得正好,阳光明媚,但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慌乱和戒备渐渐沉淀下去,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审视的冰寒。
“你听到了什么?”他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紧绷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我迎着他冰冷刺骨的目光,没有回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那个暴雨夜袒露的伤痕,那个仓促的吻,此刻似乎都被眼前这一幕赋予了更沉重、更危险的背景。
“不多。”我如实回答,声音还算平稳,“但……够猜了。”
他瞳孔猛地一缩。攥着手机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声。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深沉的寒潭。
他没有再问“要举报吗”这样的问题。我们之间似乎已经越过了那个简单的威胁阶段。
他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剖开看个透彻。几秒钟的漫长对峙后,他忽然极轻地、近乎无声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而绝望,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自嘲。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警告,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认命的疲惫?他转过身,不再看我,快步离开了花坛的阴影,重新走进了刺目的阳光里。
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背负着千斤巨石。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手心里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刚才那瞬间爆发出的巨大恐惧和绝望的气息。
那个“她”,还有那笔“钱”……像一片更浓重的、充满不祥预感的乌云,沉沉地压在了心头,彻底驱散了那个暴雨之吻留下的最后一点混乱的余温。
周予安的世界,远比那些沉默的伤痕所揭示的,更加黑暗。而我,似乎已经一脚踏入了这片泥沼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