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红薯的甜香和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终究没能驱散周予安心头沉甸甸的阴霾。陈烬那句“人活着,慢慢还”像一个模糊而沉重的承诺,悬在头顶,让他寝食难安。十万块的巨债,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天降的“恩赐”,更无法像陈烬表现出的那样,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开始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方式,试图“偿还”。不是金钱——他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根本无力偿还那笔巨款——而是用他能想到的所有方式,小心翼翼地、近乎卑微地补偿。
放学后,废弃体育馆后面的旧篮球场。当陈烬像往常一样晃悠过来时,发现周予安已经在了,而且没有靠在墙上发呆。
他正弯着腰,动作有些僵硬地用一把破旧的扫帚,清扫着水泥地上厚厚的落叶和碎石块。扫帚很旧,扫起来尘土飞扬。他微微皱着眉,抿着唇,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汗湿的额角和微微泛红的脖颈上。
陈烬双手插兜,站在几步开外,挑了挑眉:“喂,保洁阿姨今天休息?”
周予安闻声抬起头,看到陈烬,动作顿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他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声音带着点运动后的微喘:“……这里太乱了。” 他避开了陈烬戏谑的目光,低头继续用力扫着,仿佛要将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亏欠也一起扫干净。
陈烬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到旁边的旧体操箱上坐下,看着他略显笨拙地清扫。尘土在夕阳的光柱里飞舞。周予安的校服后背很快被汗水洇湿了一小块。陈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说不清是觉得好笑,还是别的什么。
清扫完一小片区域,周予安放下扫帚,又从角落里拖出那个破旧的、瘪了一半的篮球。他拍了两下,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上显得格外沉闷。他走到篮筐下,抬头看了看那锈迹斑斑的篮筐,然后有些生疏地起跳、投篮。
“砰!” 篮球砸在篮筐边缘,弹飞老远。
他跑过去捡回来,再次尝试。动作依旧带着点刻意为之的僵硬,远不如他打黑拳时的迅捷狠厉。连续投了七八个,才勉强进了一个。
陈烬坐在体操箱上,看着他那副明显不擅长却又努力尝试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点惯常的嘲讽:“行了,别糟蹋球了。看着眼疼。”
周予安抱着球,转过身,脸上因为运动泛着不自然的红晕,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他看着陈烬,眼神里没有恼怒,只有一种被戳穿的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他默默地把球放回角落,走到陈烬旁边,没有坐下,只是沉默地站着,微微低着头,像是一个等待发落的学生。
陈烬看着他汗湿的鬓角和低垂的、带着沮丧的眼睫,心里那点烦躁又莫名地冒了出来。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后脑勺有些扎手的短发,站起身:“走了。没意思。”
他率先朝外走去。周予安沉默地跟上,落后一步。
***
第二天早上,陈烬踩着早自习的铃声冲进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桌肚里塞得满满的,他习惯性地伸手进去掏今天要用的物理书。
手指却碰到了一个硬挺的、崭新的东西。
他疑惑地掏出来。不是物理书。
是一本崭新的、封面光滑的物理练习册。封面上还印着“最新题型”“名师精编”之类的字样。翻开第一页,里面干干净净,一个字都没写。
陈烬皱起眉,下意识地看向斜前方周予安的座位。周予安正端坐着看书,背脊挺直,侧脸平静无波,仿佛一切与他无关。但陈烬注意到,他握着书页边缘的手指,似乎比平时更用力了些,指节微微泛白。
“操。”陈烬低骂一声,把那本崭新的练习册随手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早自习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予安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依旧没有回头。
陈烬烦躁地从桌肚深处翻出自己那本卷了边、封面画满了乱七八糟涂鸦的旧物理练习册,“哗啦”一声翻开,动作带着明显的火气。他拿起笔,用力地在草稿纸上划拉着,像是在发泄什么。
前排的物理课代表抱着作业本过来,看到陈烬桌上那本崭新的练习册,惊讶地“咦”了一声:“烬哥,换新装备了?这么用功?”
“用个屁!”陈烬头也不抬,语气恶劣,“不知道哪个傻逼塞的!”
周予安挺直的背影似乎又僵硬了几分。
***
中午放学,陈烬因为被班主任叫去“谈心”(关于他最近逃课次数略有上升的问题),耽搁了一会儿。等他回到教室时,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他的座位上,安静地放着一个白色的、印着便利店LOGO的塑料袋。袋子里,是一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裹着保鲜膜的饭团,和一小盒纯牛奶。
没有署名。但陈烬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那个正低头收拾书包、动作带着刻意缓慢的背影。
他走过去,拿起那个塑料袋,走到周予安桌边,直接把袋子放在了他摊开的英语书上。
“拿走。”陈烬的声音没什么温度。
周予安收拾书本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抬起头,看向陈烬,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辨的情绪——有被拒绝的难堪,有深切的愧疚,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讨好的试探。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我说,拿走。”陈烬打断他,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周予安,你他妈听好了。”他微微俯身,双手撑在周予安的课桌上,目光锐利地逼视着他,“我不是为了让你给我扫地、买练习册、送饭团才给你那十万块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空旷的教室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
“你他妈现在最该操心的是你妹的病!是你自己别把自己折腾死!别整天琢磨这些没用的!”陈烬盯着周予安瞬间变得苍白、眼神慌乱的脸,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过去,“那十万块,老子说了,人活着,慢慢还!不是让你现在拿这些破玩意儿来还!懂吗?!”
周予安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带着怒其不争的锐利刺痛了。他猛地低下头,避开了陈烬的目光,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用力地攥紧了校服裤子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一片。
教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陈烬直起身,看着周予安低垂的头颅和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心里那股无名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无处着力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软。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转身就走,没再看那个座位一眼。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过了许久,周予安才缓缓抬起头。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着他眼底那片被彻底掀翻的狼狈和茫然。他看着桌上那个装着饭团和牛奶的塑料袋,又看了看桌肚里自己那本崭新的、同样无处安放的物理练习册。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那十万块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旋涡,将他牢牢吸附在中心,无论朝哪个方向挣扎,似乎都是徒劳。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碰了碰那个白色的塑料袋。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塑料传来,却再也无法温暖冰凉的手指和沉到谷底的心。
他最终没有拿走那个袋子,也没有收起那本练习册。只是默默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摊开的书本收进书包。动作缓慢而沉重,像一个被抽走了发条的木偶。
***
几天后,下午自习课。教室里安静得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翻书页的哗啦声。
陈烬正对着数学卷子上最后一道大题抓耳挠腮,那些函数符号像天书一样在他眼前乱晃。他烦躁地把笔一扔,身体重重地靠向椅背,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动静惊动了前排的同学,引来几道不满的目光。
陈烬毫不在意,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斜前方靠窗的位置。
周予安坐得依旧笔直,正专注地看着摊开在桌面上的物理竞赛习题集。他握着笔,偶尔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什么,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专注而沉静。那本崭新的物理练习册,被随意地塞在桌角,落了一层薄灰,像是被遗忘的角落。
陈烬的目光在那本落灰的练习册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回周予安专注的侧脸上。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用笔帽用力戳了戳周予安的后背。
周予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缓缓转过头。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平静的询问,没有之前的慌乱和试探。
“喂,”陈烬压低了声音,语气依旧带着点不耐烦,把手里那张画满红叉的数学卷子往他那边推了推,手指用力地点在最后那道空着的压轴题上,“这破题,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