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慢慢还。”
陈烬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周予安心头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它没有明确的方向,没有具体的期限,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将未来牢牢捆绑在一起的模糊承诺。这承诺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比之前赤裸裸的债务更加沉重地套在了他的心上。
高利贷的催逼暂时消失了。板寸头拿走了五万块的“利息”,至少在短期内不会再踏入校园。妹妹小雨的八万块手术押金也顺利交进了医院账户,像一张通往渺茫希望的通行证。压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似乎暂时移开了寸许。
但周予安的生活,并未因此恢复成那个“完美校草”的模样。
教室靠窗的位置。周予安依旧坐得笔直,侧脸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专注地看着黑板。他依旧能在老师提问时给出清晰准确的答案,笔记依旧工整得如同印刷体。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那层完美的表象下,细微的裂痕正悄然蔓延。
他的眼下,那两团深重的青黑色并未消退,反而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握着笔的手指,总是不自觉地用力,指关节持续泛着缺乏血色的白,仿佛要将那支脆弱的塑料笔杆捏碎。偶尔,他会走神。目光会从黑板上滑落,空洞地落在摊开的课本上某处,久久不动。直到同桌小声提醒,或是老师提高了声调,他才猛地惊醒,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随即又迅速被强行压下的平静所覆盖。
下课铃声响起。前排的物理课代表抱着一摞刚批改完的试卷走过来分发。
“周予安,你的。”课代表将一份试卷放在他桌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又是满分!大神,给条活路啊!”
周予安的目光落在试卷顶端的红色“150”上。那鲜红的数字,曾经是他维持体面、证明价值的唯一支柱,此刻却像一束刺目的聚光灯,照得他无所遁形。满分?这完美的分数背后,是沉甸甸的十万块债务,是陈烬那张不耐烦却给了他生路的脸,是他无法偿还的巨大亏欠。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对同学的恭维回以一个谦和得体的微笑。他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然后,他拿起试卷,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僵硬,将其对折,再对折,最后塞进了桌肚的最深处,仿佛那不是荣耀的证明,而是某种羞于见人的东西。
他从笔袋里摸出一块崭新的、方方正正的白色橡皮。没有用它去擦试卷上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小的笔误(事实上也没有)。他只是低下头,用拇指的指甲,极其用力地、一下一下地刮着橡皮崭新而光滑的表面。
“嚓…嚓…嚓……”
细微的、持续的刮擦声在课间的喧闹中几乎被淹没。但坐在他斜后方的陈烬,却清晰地听到了这不同寻常的声音。陈烬正懒洋洋地趴在桌上,用笔帽无意识地戳着桌面的划痕,闻声抬起眼皮。
他看到周予安低着头,侧脸的线条绷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他修长而过分用力的手指,正专注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刮擦着那块无辜的橡皮。崭新的橡皮表面很快变得坑坑洼洼,白色的橡皮屑如同细小的雪片,簌簌地落在他摊开的练习本上,堆积起一小撮刺目的白色。
那不是清理,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焦躁的宣泄。是对那十万块债务的无形压力?是对自身无能偿还的愤怒?还是对那个沉重模糊的“慢慢还”承诺的茫然与恐慌?
陈烬皱了下眉,没说话,只是盯着那簌簌落下的白色碎屑和周予安紧绷到微微颤抖的指节,眼神沉了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又涌了上来。
***
放学后,废弃体育馆后面的旧篮球场。夕阳的余晖给开裂的水泥地和锈蚀的篮筐镀上一层暖金色。
周予安已经在那里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对着空气练习出拳,只是背对着入口的方向,靠在那面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微微低着头。暖色的光勾勒出他单薄的轮廓,却驱不散他身上那股沉甸甸的孤寂感。
陈烬双手插兜,慢悠悠地晃了过去,停在他几步开外。
“喂。”他出声。
周予安像是被惊扰,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才缓缓抬起头。夕阳的光落进他眼底,映出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灰暗。他看到陈烬,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想靠近,又本能地想后退。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算是回应。声音依旧干涩。
陈烬没在意他的冷淡,走到他旁边的墙边,也靠了上去。粗糙的墙面硌着后背。两人并排靠着墙,中间隔着一步的距离,谁也没说话。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沉默地交叠在坑洼的水泥地上。
空气中漂浮着灰尘和旧墙体的气息。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鸟鸣。
“钱,”陈烬忽然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聊天气,“交了就交了。别老摆着张死人脸。”
周予安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向陈烬。陈烬的目光却看着远处锈蚀的篮筐,侧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道淡淡的青紫色伤痕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模糊。
“我……”周予安喉咙发紧,他想说“对不起”,想说“谢谢”,想说“我一定会还”,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干涩的,“……我知道。”
他知道钱交了。他知道陈烬不想听那些无用的道歉和感谢。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份沉甸甸的、改变了他和妹妹命运的人情。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个,看似粗粝不耐烦、却给了他唯一生路的人。
“知道就行。”陈烬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带着点惯常的不耐烦,“下个月那些渣滓再来,告诉我。”
周予安猛地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不行!那太危险了!我……”
“少废话。”陈烬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让你告诉我就告诉我。打架我比你熟。”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沉了些,“别想一个人扛着。扛不住。”
最后三个字,像一块小小的石头,轻轻砸在周予安冰封的心湖上,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他怔怔地看着陈烬,看着夕阳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暖色的光晕,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甚至有些霸道的坚持。
那瞬间,心头沉甸甸的枷锁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透进一缕极其微弱的光。不是轻松,而是一种……不再完全孤身一人的酸涩感。
他没有再拒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发不出声音。
陈烬似乎满意了,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处。夕阳的暖光里,他随手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什么,看也没看,就朝周予安扔了过去。
周予安下意识地接住。
入手温热。低头一看,是一个用简易油纸包着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烤红薯。烤得有些焦黑的外皮裂开,露出里面金黄诱人的瓤,散发出甜蜜的焦香。
他愣住了,抬头看向陈烬。
陈烬依旧看着远处,仿佛刚才扔红薯的不是他,只是耳根似乎……有点可疑的红?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点刻意的粗声粗气:“……路上买的,买多了。不吃就扔了。”
周予安低头看着手里温热的烤红薯。那暖意透过油纸,熨帖着冰凉的手指,也似乎有一点点,渗进了冰冷沉重的心口。他攥紧了手中的红薯,指尖感受到那柔软的、带着生命力的热度。
夕阳下,两人依旧沉默地靠着斑驳的旧墙。空气中弥漫着烤红薯的甜香和旧墙体的尘埃味。周予安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剥开一点焦黑的外皮,露出金黄的内里,轻轻咬了一小口。
软糯香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平凡生活的温暖。那温暖微弱,却异常真实。
他慢慢地咀嚼着,喉结滚动了一下,将那股莫名的酸涩感用力咽了下去。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手中的烤红薯,温热的触感如此清晰,像黑暗冰河中的一块小小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