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塑料椅仿佛要将最后一点体温都吸走。周予安僵坐在血液科病房外的走廊里,手里死死攥着那本深蓝色的存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惨白。存折硬质的封面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
十万块。
陈烬给的。
像一场荒诞离奇、却又真实得烫手的梦。
狂喜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妹妹的押金,催命的利息,至少在眼前有了着落!那压得他无法呼吸的巨石,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缝隙。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汹涌、更冰冷的恐慌和负罪感,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他的喉咙,拖拽着他的心脏沉向深渊。
这钱从何而来?陈烬那张总是带着不耐烦和痞气的脸,他打架、逃课、成绩垫底……他怎么可能有十万块?难道是……他舅舅?那个看起来有些世故的男人?代价呢?陈烬付出了什么代价?自己……又该拿什么去偿还这沉甸甸的十万块?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本就脆弱的神经彻底崩断。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陈烬消失的楼梯口,空荡荡的,只有昏暗的灯光和冰冷的墙壁。他想追上去,问个清楚,问个明白,但双腿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透冰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终,他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将脸埋进冰冷颤抖的手掌里。存折硬质的边缘抵着他的额头,带来清晰的压迫感。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冰冷刺鼻。
———
接下来的几天,周予安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在巨大的精神压力和那十万块带来的、带着刺的希望中强行运转。
他请了半天假,拿着那本深蓝色的存折,去了银行。当那厚厚一沓现金从柜台递出来时,他感觉自己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沉甸甸的触感,带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气味,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手。他小心地将钱分成两份,一份八万,一份五万,分别用不同的袋子装好。
周一,他独自一人去了和板寸头约定的地点——一个偏僻的、废弃工厂后面的空地。他没有告诉陈烬,这是他的债,他的深渊,不该再将另一个人拖进来。
板寸头带着几个手下,叼着烟,吊儿郎当地等在那里。看到周予安孤身一人,手里只拎着个不起眼的袋子,脸上露出了轻蔑和不耐烦。
“小子,钱呢?凑齐了吗?别告诉老子你又想耍花样!”板寸头吐掉嘴里的烟蒂,恶声恶气地问。
周予安没有说话。他将装着五万块的袋子直接扔到了板寸头脚边的尘土里。动作干脆,甚至带着一丝决绝的冷漠。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绝望或恐惧,而是一种强行压抑的平静,平静下是冰冷的、淬了毒的锐利。
“五万,利息。”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拿着,滚。”
板寸头被周予安这反常的平静和眼神里的冰冷刺了一下,他狐疑地弯腰捡起袋子,拉开拉链看了一眼。厚厚的、崭新的钞票让他脸上闪过一丝贪婪的喜色,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疑惑取代。
“小子,你……”他刚想说什么。
“剩下的钱,我会按之前的约定还。”周予安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再敢踏进学校一步,或者动我妹妹一根头发……”他顿了顿,目光像淬了寒冰的刀子,直直刺向板寸头,“我保证,你一分钱也拿不到。而且,我会让你们付出……你们付不起的代价。”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令人脊背发寒的狠绝。
那不是虚张声势的威胁。板寸头混了多年,分辨得出什么是色厉内荏,什么是真正的亡命之徒的眼神。眼前的少年,眼神冰冷空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火焰,仿佛随时准备拖着所有人一起坠入地狱。
板寸头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五万块,又看了看周予安那双毫无生气的、却透着死寂疯狂的眼睛。最终,贪婪和对那未知“代价”的忌惮压倒了其他。
“哼!算你小子识相!”他啐了一口,恶狠狠地瞪了周予安一眼,“记住你的话!下个月,老子准时来拿剩下的!” 他挥了挥手,带着手下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直到那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废弃工厂的拐角,周予安紧绷的身体才猛地松懈下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冷风一吹,刺骨的冰凉。他扶着旁边生锈的铁架子,剧烈地喘息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刚才强行撑起的强硬和冰冷,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但至少……学校暂时安全了。妹妹也暂时安全了。
———
下午,市一院血液科缴费窗口。周予安将另一个装着八万块现金的袋子递了进去。
“周小雨的押金,八万。”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平稳了许多。
窗口里的工作人员显然被这厚厚一沓现金惊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专业,清点、录入、开收据。
当那张印着“住院押金:捌万元整”的收据递到周予安手里时,他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的疼,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的踏实感。这张薄薄的纸,是妹妹活下去的门票。他用那沉甸甸的十万块中的八万,换来了这张纸。
他没有立刻回病房,而是靠在缴费大厅冰冷的墙壁上,将额头抵在同样冰冷的瓷砖上,闭着眼,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空气里依旧是消毒水的味道,但此刻,似乎不那么令人窒息了。
———
医院外的公交站台。周予安沉默地站着,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八万块的押金收据。傍晚的风带着初夏的微热,吹拂着他额前汗湿的碎发。
陈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旁边,也看着车流的方向,双手插在裤兜里,侧脸上颧骨的纱布已经拆了,留下一道淡淡的青紫色痕迹。
“搞定了?”陈烬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问“吃了没”一样平常。
“……嗯。”周予安低低应了一声,攥着收据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高利贷……打发走了。押金……也交了。”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厉害,“……谢谢。”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重得让他几乎承受不住。
陈烬没说话,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依旧看着前方,仿佛刚才那句“谢谢”只是吹过耳畔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公交车驶来的声音由远及近。
就在周予安准备迈步上车的前一秒,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陈烬。
“陈烬。”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陈烬终于转过头,挑眉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惯常的询问式的不耐烦:“又怎么了?”
周予安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总是疲惫或空洞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沉重的感激,有深切的愧疚,有无法言说的恐慌,还有一种……近乎认命的决绝。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那十万块……你希望我怎么还?”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
傍晚的风吹过站台,卷起几片落叶。陈烬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平静。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周予安,看着他眼中那片沉重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看着他因为紧张和决心而微微颤抖的嘴唇。
“怎么还?”陈烬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带着点惯常的痞气,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予安苍白的脸,最终落在他紧握着那张押金收据、指节泛白的手上。然后,他移开视线,看向远处车水马龙、霓虹初上的街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予安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分量:
“人活着,慢慢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