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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十万块

蝉鸣未歇时

我的声音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绝望的医院走廊里响起,干涩而沉重,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甚至没能激起像样的涟漪。

周予安依旧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低着头,额发垂落遮住了眼睛。对于我的话,他没有丝毫反应,仿佛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已耗尽。那单薄的肩膀垮着,像一座被彻底抽去基石的废墟,无声地诉说着“十三万”这个数字带来的绝对碾压。一起想办法?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种天真的残酷。

他甚至连嘲讽的力气都没有了。

病房里传来小雨细微的、带着倦意的声音:“哥?你还在外面吗?”

这声呼唤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激活了周予安僵死的神经。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片深重的绝望和疲惫被强行压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将所有的脆弱和崩溃都抹去。再转向病房门口时,他的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副小心翼翼、努力温和的面具,尽管那面具下的脸色依旧惨白如纸,眼底的灰暗浓得化不开。

“在呢,小雨。”他的声音瞬间切换成轻柔模式,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轻松,“哥马上进来陪你。”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刚才走廊里的一切都未曾发生,挺直了那强弩之末般的脊背,推门走进了病房。

门在我面前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兄妹俩低低的交谈声和周予安刻意放柔的安抚。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再次占据主导。

一起想办法?

我能想什么办法?

巨大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我。口袋里的手机还在持续地、轻微地震动着,像一只焦躁不安的虫子。我烦躁地掏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着“舅舅”的名字。

***

第二天,实验一中高三教学楼的顶楼天台。风很大,吹得校服外套猎猎作响,也吹散了初夏午后的闷热。

我靠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纯粹是习惯性动作),看着远处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紧不慢。

“小烬,电话里火急火燎的,出什么事了?”一个带着点慵懒笑意的男声响起。来人穿着合身的休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三十岁上下,眉眼间和我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更圆滑世故。他是我舅舅,陈建明。

“没事就不能找你?”我转过身,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在手指间无意识地转着。

舅舅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得了吧,你小子。上次主动找我,还是为了摆平你把人网吧电脑砸了那事儿。说吧,这次是打坏了什么?还是又惹上什么麻烦了?钱不够花了?” 他语气轻松,带着点长辈对叛逆小辈的调侃,但也透着关心。

我沉默了几秒,天台的风呼呼地灌进耳朵。周予安那张绝望苍白的脸,小雨躺在病床上蜡黄脆弱的样子,还有那冰冷的“十三万”和“下周一”,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

“舅舅,”我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但异常清晰,“我……想动我妈留给我的那笔钱。”

空气瞬间凝固了。

舅舅脸上那点慵懒的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站直了身体,眼神变得锐利而严肃,紧紧盯着我:“你说什么?”

“我妈留下的钱。那张存折。”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躲,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十万块。我想用。”

“陈烬!”舅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严厉,“你知道那是什么钱吗?那是你妈……” 他猛地顿住,似乎意识到失言,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情绪,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那是你妈用命换来的赔偿金!是留给你以后上大学、安身立命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平静地回答,手指用力捏紧了那根没点燃的烟。母亲车祸去世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很快被周予安崩溃的身影覆盖。“但我现在需要它。”

“你需要它干什么?!”舅舅几乎是低吼出来,语气里充满了失望和愤怒,“买摩托?还是又跟那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瞎搞?!十万块!那是你妈……”

“救人。”我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救一个同学的命。他妹妹,白血病,等着钱做骨髓移植。押金还差八万,高利贷逼着要五万‘利息’,下周一。” 我把周予安的困境,用最简练、最冰冷的语言陈述出来。

舅舅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是这个答案。他脸上的愤怒和失望凝固了,转化为一种惊愕和审视。他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他眼中一直“不懂事”的外甥。

“同学?”他皱紧眉头,眼神里充满了怀疑,“什么同学值得你拿出你妈用命换来的十万块?陈烬,你别被人骗了!现在社会上……”

“他没骗我。”我再次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亲眼看着他被高利贷堵在教室门口。我亲眼看到他为了弄钱,一身都是打黑拳留下的伤。我亲眼看到他妹妹躺在医院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他叫周予安,是我们学校的年级第一,学生会主席!他要是想骗钱,有的是别的办法,犯不着把自己弄成那样!”

舅舅沉默了。他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扫视,似乎在判断我话语的真伪,也在评估我的决心。天台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散了他身上那股玩世不恭的气息。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小烬,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十万块,不是小数目。给了,就没了。而且,给了就能救得了命吗?骨髓移植不是光有钱就行的,还有配型,还有排异……后面更是无底洞。你……”

“我知道。”我再次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沉重和决绝,“我知道可能救不了。我知道这钱可能打水漂。但如果不给,他下周一可能就会被那些人打断腿,他妹妹连最后一点希望都没了。” 我顿了顿,迎着舅舅复杂难辨的目光,“舅舅,那笔钱……我妈如果知道,她也会愿意的。”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击中了舅舅。他脸上的表情剧烈地变幻着,愤怒、不解、挣扎,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复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他看着我,眼神像是穿透了我,看到了某个遥远的身影。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抹锐利的光芒似乎黯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被天台的风卷走,消散在灰蒙蒙的天空里。

“你……”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声音沙哑而疲惫,“……算了。钱是你的,你自己……想清楚就行。”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似乎也垮了下去,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存折在老地方。密码是你妈生日。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没再回头,步履沉重地走向天台出口,背影透着一股浓重的失望和无力。

我站在原地,看着舅舅消失在楼梯口,手指间那根没点燃的烟已经被我捏得变形。天台的风依旧很大,吹得眼睛有些发涩。

十万块。母亲用命换来的十万块。

心口像是被剜去了一大块,空落落的疼。但奇怪的是,还有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踏实感,压住了之前那令人窒息的无力。

***

市一院,血液科病房外的走廊。时间接近傍晚,走廊里的灯光昏暗而清冷。

周予安坐在冰冷的塑料排椅上,微微佝偻着背,双手用力地交握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低着头,视线空洞地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下午林医生又来了一次,委婉地提醒了费用和时间的紧迫性。每一次提醒,都像一把钝刀,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切割。下周一……高利贷……妹妹的生命……像三座沉重的大山,将他牢牢钉在这张冰冷的椅子上,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他面前。

他没有抬头。他不想看到任何人,尤其是陈烬。那句“一起想办法”像一根刺,扎在心上,时刻提醒着他的无能和绝望。

一个东西被递到了他低垂的视线里。

不是吃的,也不是药。

是一个深蓝色、有些陈旧的银行存折。封面磨损,边角微微卷起。

周予安的目光终于动了动,带着一丝茫然的困惑,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陈烬站在他面前,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点惯常的冷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他手里拿着那本存折,直接塞进了周予安僵硬交握的手里。

“拿着。”陈烬的声音不高,甚至有点生硬,带着点不耐烦的味道,像是在处理一件麻烦事,“密码是XXXXXX(我妈生日)。”

周予安的手指触碰到那本硬质的存折封面,冰凉的触感让他猛地一颤。他像是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陈烬已经松开了。

存折掉落在他的膝盖上。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深蓝色的封皮上,大脑一片空白。几秒钟后,他才像是终于理解了眼前的东西是什么,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惊愕,猛地抬起头,看向陈烬。

他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人,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困惑、巨大的震惊,以及一种被巨大馅饼砸中后的、近乎恐慌的不知所措。

“你……这是什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剧烈的颤抖。

“钱。”陈烬言简意赅,似乎觉得解释很麻烦,他别开脸,看向旁边空无一人的墙壁,语气依旧生硬,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里面是十万。够你那押金和打发那帮渣滓了。”

“十……万?”周予安像是听不懂这个数字,他下意识地拿起膝盖上那本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存折,手指颤抖着翻开。

内页上,打印的存款余额清晰地显示着:100,000.00。

那一串零,像一道刺目的白光,狠狠刺入他的眼帘,也刺穿了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陈烬,眼神里的震惊瞬间被一种更汹涌、更复杂的情绪淹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是绝处逢生的巨大冲击?还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将他压垮的恐慌和负罪感?

“陈烬!这……这钱……”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厉害,“你哪来的?你……你不能……这太多了!我……” 巨大的冲击让他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和伪装,像个抓住救命稻草却又害怕稻草断裂的溺水者。

陈烬终于转过头,看向他。昏暗的灯光下,陈烬的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有颧骨上那块纱布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的眼神很沉,带着一种周予安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但语气却依旧粗粝而直接,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粗暴,像是在掩饰什么:

“少他妈废话!让你拿着就拿着!密码记住了没?XXXXXX!”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掩饰自己内心可能存在的波澜,“赶紧去把该交的钱交了!把那些渣滓打发走!别让他们再出现在学校!烦死了!”

吼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也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沉重的氛围,猛地转过身,双手插进校服裤兜里,头也不回地大步朝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走去。脚步快得像是要逃离什么,只留下一个略显仓促的背影。

昏暗冰冷的走廊里,只剩下周予安一个人,僵硬地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

他手里死死地攥着那本深蓝色的、承载着十万块巨款的存折,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毫无血色,甚至微微颤抖着。存折硬质的封面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提醒着他这不是梦。

他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钉在存折翻开的那一页上,那串“100,000.00”的数字像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视网膜。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混乱的声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像海啸般瞬间席卷了他,几乎要将他冲垮——妹妹有救了!至少,押金和那些吃人的利息暂时解决了!

但紧随狂喜而来的,是更深沉、更汹涌、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恐慌和……一种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负罪感。

十万块!

陈烬哪来的十万块?

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多钱?

这钱……干净吗?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自己……凭什么接受这样一笔巨款?

这沉甸甸的十万块背后,又意味着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将刚刚升起的狂喜绞得粉碎。他感觉手中的存折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拿不住。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陈烬消失的楼梯口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昏暗的灯光下,只有冰冷的墙壁和空旷的回响。

攥着存折的手,用力到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张了张嘴,想喊住那个已经离开的背影,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混杂着狂喜与恐慌的洪流,在他体内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存折上冰冷的数字,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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