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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微光

蝉鸣未歇时

“现在,告诉我,”我的声音沉得如同压城的乌云,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除了卖血卖肾,你他妈的,到底还有什么‘办法’?”

“办法”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周予安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盛满了绝望和疲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剧烈的痛苦、被彻底撕开伤口的难堪,以及一种濒临失控的愤怒。他张着嘴,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急促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午后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像是被逼到了悬崖尽头,退无可退,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办法?”他忽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近乎破碎的冷笑,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自嘲的疯狂,“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猛地抬起手,不是指向我,而是用力抓扯着自己额前的头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沉重的绝望从脑子里揪出来。

“打拳!接那些见不得光的代考!帮人写论文!甚至……”他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却又在最高点被强行掐断,只剩下更深的哽咽和痛苦,“……可那点钱,连利息的零头都填不满!十三万……那是十三万!不是十三块!”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血泪的控诉,砸在空旷的走廊墙壁上,激起空洞的回响。

吼完这一句,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向后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双曾经锐利或温润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茫然。他顺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蜷缩在角落里,将脸深深地埋进了屈起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从膝盖的缝隙里漏出来,微弱却撕心裂肺。那个永远挺拔、永远完美的周予安,此刻在冰冷的墙角缩成一团,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彻底碎裂。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飞舞的尘埃,却吝啬地不肯多分一缕给他所在的角落。那蜷缩的身影,被浓重的阴影吞噬,只剩下无声的颤抖,是这明亮午后最刺眼的一抹绝望。

我站在原地,看着墙角那个彻底崩溃的身影,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之前所有的质问、烦躁,在他这声绝望的嘶吼和无声的崩溃面前,都显得苍白而无力。十三万,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眼前,也压垮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尊严。

沉重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指尖的冰凉。

就在这时,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尖锐地划破了走廊的寂静。

铃声像是一盆冷水,浇醒了陷入绝望泥沼的两人。周予安埋在膝盖间的身体猛地一颤,呜咽声戛然而止。他像是被这铃声惊醒,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羞耻和抗拒,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空白,和一双被痛苦彻底洗刷后只剩下疲惫和空洞的眼睛。他避开我的视线,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擦掉并不存在的狼狈痕迹,挺直了脊背——尽管那挺直的动作显得无比僵硬和勉强。

“……回教室吧。”他哑着嗓子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他不再看我,径直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步履沉重而虚浮,仿佛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背影,比刚才更加单薄,也更加决绝。

我没有说话,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校园里开始有了喧闹的人声,但这明媚和喧闹,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再也无法触及内心分毫。

***

下午的课,周予安没有再缺席。他坐在座位上,背脊挺直,侧脸平静,甚至偶尔会在老师提问时举手回答,声音平稳清晰。如果不是他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浓重的青黑色眼袋,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灰暗空洞,以及他握着笔时,那过于用力以至于指节持续泛白的指尖,几乎要让人以为,午休时走廊角落里那个崩溃的身影,只是一场幻觉。

他像一座精密运转的机器,强行将自己塞回名为“周予安”的完美躯壳里,执行着“学生”的程序。但这具躯壳,已经布满了裂痕,随时可能彻底崩坏。

我的目光无法从他身上移开。颧骨上的纱布隐隐作痛,提醒着之前发生的混乱和那冰冷的十三万数字。烦躁和憋闷沉淀成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忧虑。下周一……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寒光凛冽。

放学铃响,人群像潮水般涌出教室。周予安依旧坐在座位上,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书本,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拖延。我知道,他是在等人都走光。

“喂。”我走到他桌边,敲了敲他的桌面。

他收拾书本的手指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去医院。”我的语气不容置喙,“看你妹妹。”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愕和剧烈的抗拒。“……不用。”他立刻拒绝,声音带着防备,“我自己去就行。”

“我说,去医院。”我加重了语气,俯视着他,“现在。要么我跟着你去,要么我现在就去办公室找老班‘谈心’,聊聊今天中午那几个社会青年和十三万债务的事。你自己选。”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我知道这很卑鄙,但对付这个把自己裹在硬壳里的家伙,温和的手段毫无作用。

周予安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直直刺向我。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起伏着,显然被我的威胁激怒了。但很快,那愤怒又被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所取代。他眼中的冰刃碎裂,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你真是……”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浓的无力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不可理喻。”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他默默地收拾好书包,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朝教室外走去。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

市第一医院。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疾病和药物的特殊气息,冰冷而压抑。穿着条纹病号服的人们或行色匆匆,或面容憔悴地坐在长椅上,空气中漂浮着一种无形的沉重。

周予安熟门熟路地穿过嘈杂的门诊大厅,走向相对安静些的住院部大楼。他的脚步在踏入血液科病区走廊的瞬间,明显变得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荆棘丛中。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光洁却冰冷的地砖上,刻意避开两旁病房里传来的压抑咳嗽声或仪器运行的单调滴答声。

我沉默地跟在他身后,感受着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走廊尽头,他停在了一间三人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窗,可以看到里面靠窗的那张病床上,躺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周予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积蓄勇气,才轻轻推开了门。

病房里光线有些昏暗。靠窗的病床上,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安静地躺着。她瘦得惊人,脸色是那种不健康的蜡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稀疏的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头上,显得额头格外宽大。她身上插着输液管,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微弱的滴滴声。

“哥?”小女孩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到周予安,那双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两颗蒙尘的星星忽然被擦亮。她努力想撑起身体,却没什么力气。

“小雨,别动。”周予安的声音瞬间变得异常轻柔,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温柔。他快步走到床边,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但那笑容在他疲惫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勉强。他熟练地帮妹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

“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小雨的声音很细弱,带着孩童的天真和见到哥哥的欣喜。

“嗯,今天……放学早。”周予安的声音依旧轻柔,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试了试温度,小心地递到妹妹唇边,“喝水吗?”

“哥,这位哥哥是谁呀?”小雨喝了两口水,好奇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

周予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放下水杯,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是……哥的同学。陈烬哥哥。” 他介绍得很简单,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陈烬哥哥好!”小雨乖巧地朝我笑了笑,那笑容在苍白的小脸上显得格外脆弱,却也格外真诚。

“你好。”我有些局促地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眼前这个瘦弱苍白、却努力笑着的小女孩,就是那个让周予安不惜一身伤痕也要守护的“她”。巨大的酸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瞬间攫住了心脏。

“小雨今天感觉怎么样?”周予安转移话题,轻声问。

“还好呀,就是有点没力气。”小雨努力表现得很轻松,但蜡黄的小脸上掩饰不住的倦意和虚弱,“哥,你最近是不是很累?脸色好难看。”

“没有,哥很好。”周予安立刻否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抬手,似乎想习惯性地揉揉妹妹的头发,却在看到她稀疏的发顶时,手指僵硬地停在了半空,最终只是轻轻地、无比珍惜地碰了碰她的额头,“别瞎想,好好休息。”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面容温和的中年女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病历夹。她看到周予安,点了点头:“小周来了。”

“林医生。”周予安立刻站起身,神情变得异常紧张和恭敬,“小雨她……”

“情况暂时还算稳定,但不能再拖了。”林医生走到病床边,温和地看了看小雨,然后示意周予安到病房外的走廊说话。

周予安立刻跟了出去,我也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走廊里,林医生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小周,骨髓配型那边,你母亲那边的亲属还是没有消息吗?”

周予安的眼神瞬间暗了下去,他摇了摇头,声音干涩:“……还没有。”

林医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但小雨的情况……移植是唯一的希望。越早进行,成功率越高。费用方面……”她顿了顿,看着周予安瞬间绷紧的身体和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院方已经在尽力减免了,但手术押金和后续抗排异的费用……缺口还是很大。你……要尽快想办法了。”

“我知道……谢谢林医生。”周予安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

林医生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周予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低着头,久久没有动。走廊昏暗的灯光落在他身上,投下一道孤寂而沉重的影子。那刚刚在妹妹面前勉强维持的温和与坚强,此刻彻底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疲惫。那沉重的“尽快想办法”像一座更巨大的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我站在一旁,看着林医生消失在走廊尽头,又看向靠在墙边、仿佛被抽走所有生气的周予安,再看看病房里那个安静躺着、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的小小身影。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可能是无关紧要的消息,但在这片绝望的寂静中,却显得格外突兀。

十三万。骨髓移植。尽快想办法。

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块,沉甸甸地砸在心里。

我走到周予安身边,没有说话。沉默在冰冷的走廊里蔓延。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开始转暗,我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沉重:

“一起……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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