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债者粗鲁的叫骂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高二(三)班教室里一片死寂的狼藉。歪倒的课桌椅,散落满地的书本和试卷,空气中还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来自我颧骨上的伤口)。
周予安背对着我,肩膀依旧保持着一种防御性的紧绷,但之前那股孤注一掷的凶狠气势已经荡然无存。他像一根被骤然抽去了所有力气的弦,脊背几不可察地微微佝偻了一下,透出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
他缓缓地转过身。
当他的目光落在我颧骨上那道正缓缓渗出血珠的伤口时,那双刚刚还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瞬间像是被冰水彻底浇透。所有的愤怒、决绝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浓稠得如同实质的疲惫和……一种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沉甸甸的愧疚。那眼神痛苦而茫然,仿佛我脸上那道刺目的伤口不是被混混打出来的,而是他亲手烙上去的烙印。
阳光从走廊窗户斜射进来,落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沉重的灰暗。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意义不明的气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地、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仅存的力气。那挺拔的身形在满地狼藉的映衬下,显得前所未有的单薄和脆弱。
“嘶……”我抬手碰了碰火辣辣疼的颧骨,指尖沾上温热的血。嘴里的铁锈味还在弥漫。“操。”我低骂一声,烦躁地踢开脚边一本碍事的练习册,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愣着干嘛?等着老师来收拾残局,然后请家长喝茶?”
周予安猛地睁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被惊醒的仓皇。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满地狼藉,终于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开关,僵硬地弯腰,开始沉默地扶起倒下的桌椅,捡拾散落的书本。动作机械而麻木,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我也没闲着,忍着颧骨的疼,和他一起收拾这片战场。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桌椅碰撞和书本归拢的声音。这沉默比刚才的混乱更让人难受,像一张浸了水的厚布,沉甸甸地捂在口鼻上。
很快,教室恢复了表面的秩序,至少看起来不那么像刚经历了一场小型斗殴了。只是空气里那股淡淡的血腥味和烟味,一时半会儿散不掉。
“去医务室。”周予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沙哑得厉害。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面前,目光落在我颧骨的伤口上,那眼神依旧复杂,但多了一丝不容置疑。
“不用,小伤。”我别开脸,不想看他那副愧疚得要死的表情。
“会感染。”他简短地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持,甚至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力道却出奇地大,攥得我有些发疼。这不像平时的周予安,那个永远带着分寸感的优等生。
我皱了下眉,甩开他的手:“说了不用!”
他似乎被我的动作激了一下,眼神瞬间暗沉下去,里面翻涌着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焦躁。他猛地向前一步,再次逼近我,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密布的血丝和苍白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陈烬!”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情绪风暴,“算我求你!去医务室!”
“求我?”我嗤笑一声,心里那股憋闷的邪火被他这反常的“恳求”彻底点燃,“周大会长,你他妈现在知道求我了?早干嘛去了?那些人是冲你来的!那笔钱怎么回事?那个‘她’又是谁?你把我当什么了?挡箭牌还是冤大头?” 我一股脑地把憋了几天的问题砸了出来,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带着回响。
他被我连珠炮似的质问逼得后退了半步,脸色更加惨白,嘴唇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沉静或锐利的眼睛,此刻像是破碎的琉璃,里面盛满了挣扎、痛苦和无措。
“我……”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支撑不住倒下。他低下头,双手用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关节绷得毫无血色。
就在我以为他又要缩回那个沉默的壳里时,他猛地抬起了头。
眼底那片灰暗的冰层彻底碎裂了,露出底下汹涌的、浑浊的痛苦和绝望。他看着我,眼神不再是空洞,不再是愧疚,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的赤裸裸的坦白。
“是……我妹妹。”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如千钧,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
我愣住了。妹妹?那个电话里他带着巨大恐惧哀求“别动她”的对象?
他像是打开了某个泄洪的闸门,那些压抑了太久、沉重得足以压垮他的秘密,带着冰冷的绝望,艰难地、断断续续地从他颤抖的唇齿间流淌出来:
“她……生病了。很重。需要钱……很多钱。”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带着血丝。“我爸……跑了。我妈……她没办法……” 他痛苦地闭上眼,又猛地睁开,像是不敢沉溺于回忆,“那些人……是高利贷。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了……” 声音哽咽,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野兽般的呜咽。
“那些伤……”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口,声音干涩。
他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利息。”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刀子。
一瞬间,所有零碎的线索——废弃体育馆里的搏斗伤痕,暴雨夜里袒露的满背旧痕,他眼中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绝望,那些在教室里无声的煎熬……全都有了答案。那不是叛逆,不是自虐,是血淋淋的、被迫用身体去偿还的“利息”。为了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的妹妹。
沉重的真相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我的胸口,闷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之前所有的愤怒、憋闷、烦躁,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周予安看着我脸上变幻的神情,那点强撑着的坦白勇气似乎也耗尽了。他眼中的绝望更深,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动着,仿佛被抽干了所有骨头。他的膝盖,似乎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下弯了一下,那是一个几乎要跪倒的征兆——不是因为求饶,而是被那沉重的负担彻底压垮了脊梁。
“……对不起。” 他最终只挤出这三个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彻底的灰败和认命。他不再看我,仿佛已经预见了我的鄙夷和远离,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徒,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教室门口那片刺目的阳光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无形的刀尖上。
那背影,不再是挺拔的标杆,而是一座正在无声崩塌的废墟。
就在他即将踏出教室门的那一刻——
“等等。”
我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沉滞的空气。
周予安的脚步猛地顿住。他没有回头,背影僵硬得像块石头。
我抬手,用力抹了一把颧骨上已经半凝固的血迹,刺痛感让我更加清醒。我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背影,看着这满地刚刚收拾好的、象征着秩序却掩盖不了混乱的教室,想着那个躺在医院里、被他用一身伤痕去守护的“妹妹”。
一股混杂着烦躁、无奈,以及一种更深的、连我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沉重情绪,沉沉地压在心头。这摊浑水,冰冷刺骨,深不见底。
但我似乎,已经踩进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和烟尘味道的空气呛得肺疼。然后,我对着他僵硬的背影,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医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