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白日里庄严肃穆的教皇圣堂,此刻被无边的寂静笼罩。宏伟的建筑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唯有穹顶高悬的魂导月石,散发着恒定而清冷的光辉,如同沉入海底的月亮。空气里,稀有的安神熏香早已燃尽,只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木质气息,混合着石料本身的微凉。
梳妆台前,比比东并未像往常一样处理堆积如山的卷宗。他卸去了沉重的教皇冠冕,只着一身深紫色的丝质睡袍,衬得肤色愈发冷白。他微微闭着眼,背对着巨大的鎏金镜,任由身后的人动作。一天的权谋倾轧似乎在他眉宇间刻下了细微的疲惫痕迹,如同精雕玉琢的瓷器上蒙了一层薄尘。
阿清安静地侍立着。他依旧穿着白日里那身简洁的圣子常服,银色的发丝在月石的光线下流淌着近乎透明的光泽。他手中捧着那柄镶嵌着月光石的象牙梳,动作轻缓而稳定,一下,又一下,梳理着教皇垂落至腰际的、如墨瀑般的乌发。象牙梳齿滑过发丝的细微声响,在空旷的殿堂里清晰可闻,是这片寂静中唯一的、规律的韵律。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虔诚。每一次梳下,都确保力度均匀,不轻不重;每一次抬起,都小心地不让发丝缠绕。那双属于“少年”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却展现出不可思议的轻柔,仿佛捧着的不是发丝,而是稀世的水晶,稍一用力便会碎裂。他微微垂着头,长长的银色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静谧的阴影,遮住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银眸。他的呼吸轻浅悠长,胸膛的起伏几乎微不可察,整个人像一尊精心雕琢的月光玉像,完美地融入了这片清冷的夜色里。
月光石在梳柄上随着他的动作,折射着穹顶落下的光辉,偶尔会在比比东如缎的黑发上跳跃出一点微冷的星芒。然而,比那月石更引人注目的,是阿清自己发间缠绕的那根纤细的蓝金色藤蔓。它紧贴着他的额角,蜷曲成一个精巧的天然发饰,在月光的沐浴下,那蓝金色泽似乎比白日里更为深邃,隐隐流动着一层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莹润光晕。仔细看去,那光晕仿佛正从虚空中汲取着什么,一丝丝极其精纯的月华之力,正无声无息地被那根小小的藤蔓吸收、吞噬。
比比东并未睁眼,但似乎能感受到那根藤蔓的微妙变化。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梳妆台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打破了长久的沉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这蓝银草……倒是比白天精神些。”
阿清梳理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流畅得如同预设好的魂导程序。他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几缕银发滑落,更完整地遮住了那枚发饰,也掩去了额心被发丝半掩、几乎看不见的淡金色纹路。
“月光……很好。”他低声回应,声线干净平稳,听不出情绪,像山涧清泉滑过冰凉的鹅卵石,“它喜欢。”
比比东似乎极轻地哼了一声,辨不出是赞同还是别的什么意味。他不再言语,似乎重新沉浸在那份被梳理带来的、少有的放松感中。
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就在阿清将象牙梳抬起,准备再次梳理下一段发丝时——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但在寂静中异常清晰的脆响。
梳齿间,一根细长的象牙梳齿,毫无征兆地从中断裂!断裂的尖端在月石光芒下闪烁着一点危险的寒芒,随着梳子抬起的惯性,如同淬毒的微型箭矢,直直朝着比比东裸露的后颈肌肤激射而去!
变故发生的太快!
阿清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银眸,在瞬间收缩!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冷的蓝色闪电掠过!他的大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超越了思维的速度!
握着梳柄的手猛地一紧,另一只手则快如鬼魅般探出!没有魂力波动,没有光芒闪耀,那只修长的手在空中精准地一抄!
“噗。”
一声极轻微的闷响。
断裂的象牙梳齿,带着它那点锐利的锋芒,被稳稳地、牢牢地攥在了阿清的手心之中。尖端刺破了他掌心的皮肤,一丝鲜红的血珠,立刻从指缝间沁了出来,在月光下红得刺眼。
整个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比比东因那细微的断裂声和空气的异动而倏然睁开锐利的眼眸,回头望去时,只看到阿清已经迅速收回了手,将那只受伤的手紧握成拳,藏在了宽大的衣袖之下。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低着头,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紧绷:“冕下恕罪,梳子……断了。”
比比东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阿清低垂的脸,又落在那柄断了一齿的象牙梳上,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阿清那只紧握的、藏于袖中的手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薄的血腥味,飘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手。”比比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阿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左手,将紧握的拳头摊开。掌心中央,一道细小的伤口清晰可见,断裂的梳齿碎片被拔了出来,丢在梳妆台上,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正在渗出鲜红血珠的破口。
比比东的目光在那道伤口上停留了一瞬。伤口不深,但位置刁钻,显然是为了抓住那飞射的断齿而硬生生承受的。他抬起手,指尖并未触碰伤口,而是带着一丝探究和深意,轻轻拂过阿清垂落在额前的一缕银发。
就在他指尖拨开发丝的刹那——
月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阿清的发顶。在那纯净的银色之中,几缕发丝根部,竟隐隐透出一种极其微弱、近乎错觉的、流动的淡蓝色光晕!如同冰川深处冻结的幽蓝火焰,转瞬即逝。当比比东凝神再看时,那蓝色又似乎只是月光折射的幻影,眼前依旧是那如雪如银的发色。
阿清在比比东指尖触碰到发丝的瞬间,身体绷得更紧了。他猛地将头垂得更深,几乎是谦卑的姿态,主动让更多的银发垂落下来,重新遮盖住可能暴露的痕迹,也将那点若有若无的蓝意彻底掩埋。他低声重复,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请冕下恕罪。是阿清失职。”
比比东收回了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发丝奇异的触感。他看着眼前低眉顺眼、掌心带伤却只关心自己是否“失职”的少年,深邃的眼眸中,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飞快掠过,快得如同错觉。最终,他只是淡淡地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威仪:“无妨。一把梳子而已。下去处理伤口。”
“是。”阿清恭敬地应声,将断裂的象牙梳小心地放在梳妆台上,后退一步,然后才转身,步伐依旧稳定,身影很快消失在圣堂侧门深沉的阴影里。
空寂的圣堂再次只剩下比比东一人。他缓缓抬起自己方才拂过阿清发丝的手指,在清冷的月光下凝视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瞬间的异样。他微微蹙起眉头,目光投向窗外高悬的明月,又落回梳妆台上那断裂的梳齿和残留的一丝极淡的血迹上。
夜风穿过高窗,带来一丝寒意。阿清最后那深深低头、急切掩盖的动作,和他掌心那道毫不犹豫挡下的伤口,无声地交织在一起,在教皇深邃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微小的、却足以泛起涟漪的石子。
而此刻,在侧殿回廊的阴影中,阿清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才缓缓摊开那只受伤的手。小小的伤口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狰狞。他没有立刻去处理,只是低头看着掌心渗出的血珠,那鲜红的颜色,竟让他微微失神。片刻后,他才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极其小心地、近乎珍重地,轻轻抹去了那点血迹。
指尖沾染上属于自己的、微热的红。他缓缓将指尖凑近鼻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银眸深处,翻涌着一丝近乎痴迷的、纯粹的满足。
‘冕下的安全…是绝对的。’ 这个念头,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他的灵魂。至于那在月光下差点暴露的秘密,和掌心的刺痛,在这一刻,都显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