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汤冰冷地凝结在油腻的茶几表面,像一层令人作呕的油脂。林薇薇早已走了,留下那股浓烈刺鼻的香水味,和出租屋里更深的死寂。顾辰重新陷回沙发,手机屏幕的幽光再次照亮他面无表情的脸,手指滑动得飞快,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
林晚星依旧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脸颊的肿胀和火辣辣的疼痛并未消退,耳朵里嗡嗡的低鸣像是永无止境的背景音。她机械地擦拭着,那块肮脏的抹布早已被她搓洗得看不出原色,冰冷的水一次次浸透她冻得麻木的手指,裂开的口子浸在脏水里,传来迟钝的痛感。每一次俯身,半边脸牵扯着疼,提醒着她刚刚的屈辱。
她擦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地上那些无形的污秽——顾辰的嫌恶、林薇薇的嘲讽、王美凤的刻薄——连同她自己卑微的存在,一起用力擦进这肮脏的水泥地里,彻底抹去。
窗外,暴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又单调的声响。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指尖的冰冷麻木中,一点点爬行。
“喂。”
顾辰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冷漠。
林晚星的动作顿住,没有抬头,只是攥紧了手里的抹布,指节再次泛白。等待着他不知是新的指令还是更深的羞辱。
“明早,”顾辰的眼睛依旧黏在手机屏幕上,语气像是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务,“王阿姨不是让你回去擦灯吗?别迟到,林家那边现在还得哄着点。薇薇最近看上个包,王阿姨松口了,钱还没到位。”他顿了顿,似乎觉得需要解释一下自己的“深谋远虑”,补充道,“你懂点事,别给我找麻烦。等钱拿到手,少不了你的好处。”
好处?林晚星心底一片荒芜的冰原上,连冷笑都生不出来。她在他眼里,永远只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一个需要“懂事”的累赘。
她没有应声,只是更用力地擦着脚下那片顽固的污渍。
顾辰对她的沉默似乎习以为常,或者说毫不在意。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咔吧的轻响。“行了,别磨蹭了,赶紧弄完。我去洗澡。”他站起身,趿拉着拖鞋走向狭窄的卫生间,经过林晚星身边时,带起一阵微弱的、混合着烟味和廉价香水味的风。
卫生间的门关上,很快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林晚星一个人,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她紧绷的肩膀几不可见地松垮了一瞬,随即是更深的疲惫涌上来,几乎将她压垮。她停下动作,目光茫然地落在自己那双泡得发白发胀、布满细小裂口的手上。这双手,擦过多少地板,洗过多少碗碟,受过多少看不见的伤?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凌乱的沙发角落,那里塞着她的一个旧帆布包,是她的全部家当。一个念头,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她自己忽略的念头,像黑暗中一闪而过的萤火,在她死寂的心湖里轻轻晃了一下——离开。
离开这里,离开顾辰,离开林家,离开这永无止境的羞辱和压榨。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的喘息也好。
这个念头是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地刺痛了她。她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驱逐出去。离开?她能去哪里?身无分文,举目无亲,连那个能暂时遮风挡雨的孤儿院也早已回不去。世界之大,却无她林晚星一寸立锥之地。这念头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更冷的绝望,像冰冷的铁链,瞬间勒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铁锈味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不行,至少现在不行。她需要钱,需要一点点钱,才能从这个泥潭里爬出去,哪怕只是爬开一步。
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将手伸进湿漉漉的口袋深处。指尖触碰到那个小小的、温润的硬物——母亲的玉佩。它一直紧贴着她的心口,是她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带着体温的慰藉。
她将它掏了出来。褪色的红绳,磨得圆润的边缘,模糊的星月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朴素。玉佩躺在她的掌心,温润微凉。这是生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是刘妈妈郑重交到她手里的、关于血脉来源的唯一凭证。孤儿院里无数个孤寂的夜晚,是这块小小的石头陪着她,承载着她对“母亲”这个遥远词汇的所有想象和卑微的孺慕。
真的要卖掉它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尖锐的疼痛让她指尖都在颤抖。这玉佩不值钱,她知道。它材质普通,做工粗糙,连个像样的坠头都没有。它唯一的价值,只对她林晚星一人而言——那是她贫瘠生命里,关于“来处”的最后一点念想。卖掉它,就像亲手斩断那根连接着她和模糊过去的、极其脆弱的丝线。
可是……不卖掉它,她连明天都撑不过去。王美凤的刻薄刁难,林家那几盏巨大繁复、擦起来要人命的水晶吊灯,顾辰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和新的索取……没有钱,她连买一块最便宜的面包充饥都做不到。她会被彻底碾碎在这冰冷肮脏的地板上,无声无息,像一粒被随意拂去的尘埃。
两难的抉择如同两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她的手指死死地抠着玉佩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几乎要将那温润的石头嵌入自己的血肉里。
就在这时,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声打开了。顾辰穿着背心和短裤,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带着一股廉价沐浴露的香精味和水汽。他一眼就瞥见了跪在地上、神情异样、手里紧紧攥着什么的林晚星。
“发什么呆?”顾辰皱眉,语气不耐烦,“地板擦干净了?”他的目光扫过她紧握的拳头,带着审视,“手里拿的什么?”
林晚星像受惊的兔子,猛地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将握着玉佩的手飞快地藏到身后,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垂下头,长长的湿发遮住了她瞬间苍白的脸和眼底的惊慌。
“没…没什么。”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顾辰狐疑地盯着她,眼神锐利起来。他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藏什么?拿出来我看看。”
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巨石,沉沉地压向林晚星。她后背紧紧贴着墙壁,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布料渗入肌肤,却抵不过心底蔓延开的刺骨寒意。藏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着玉佩,冰凉的石头硌得掌心生疼,仿佛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
“我让你拿出来!”顾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忤逆的怒气。他猛地俯身,一把抓住了林晚星藏在身后的手腕!
他的力气很大,手指像铁钳一样箍住她纤细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往外拽。林晚星痛得闷哼一声,身体被他巨大的力量带得往前踉跄了一下,几乎扑倒在地。紧握的手被迫张开,那块温润的、带着她体温的玉佩,就这样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顾辰的视线下,暴露在昏黄灯光下。
顾辰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轻蔑、充满嘲弄的弧度。
“呵,”他嗤笑一声,手指用力,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我当是什么宝贝,藏得跟什么似的。就这破石头?”他伸出另一只手,用两根手指极其嫌恶地捏起那根褪色的红绳,将玉佩拎了起来,在眼前随意地晃了晃。玉佩在空中无助地摇晃,模糊的星月纹路在灯光下显得更加黯淡无光。
“地摊上十块钱三个都没人要的垃圾玩意儿,也值得你当宝贝藏起来?”顾辰的声音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仿佛他捏着的不是一块玉,而是一块令人恶心的秽物。“林晚星,你真是穷酸到骨子里了!连这种破烂都当传家宝?”他随手一甩,像丢弃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将玉佩连同红绳一起,扔在了旁边还残留着馄饨油渍的茶几上。
玉佩落在冰冷的玻璃台面上,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
那声音,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林晚星的心脏最深处。她看着那块被随意丢弃在污浊之中的玉佩,看着她在这世上仅存的、关于“母亲”的念想,被如此轻贱地对待,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恸和屈辱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泪水再也无法控制,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她红肿的脸颊,滴落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
“哭?你还有脸哭?”顾辰看到她流泪,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像是被点燃了更大的怒火,“为了块破石头哭丧?晦气!给我憋回去!”
他嫌恶地甩开她的手腕,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用力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赶紧把这堆垃圾收拾干净!还有你那个破包,”他抬脚,用拖鞋尖踢了踢沙发角落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发出沉闷的响声,“别整天塞在这里碍眼!收拾利索点!看着就烦!”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趿拉着拖鞋走回卧室,“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巨大的关门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林晚星耳膜嗡嗡作响。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冰冷的雨声。
林晚星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泥偶,软软地瘫坐在冰冷湿滑的地板上。手腕上被顾辰捏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圈刺目的红痕,隐隐作痛。脸颊的肿胀和耳光的火辣感还在持续。而心口的位置,那块玉佩曾经紧贴的地方,此刻却只剩下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空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寒风。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视线,看向茶几上那块被遗弃的玉佩。它静静地躺在油污和刚才被溅落的馄饨汤渍里,黯淡无光,卑微得如同此刻的她。
离开的念头,那个微弱如萤火的念头,在经历了被粗暴揭开、被无情践踏之后,不仅没有熄灭,反而像是被浇了油,猛地燃烧起来!那火焰带着灼人的痛楚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
走!必须走!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哪怕那稻草通向的是更深的未知黑暗,她也必须抓住!
她猛地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泪水被擦干,眼底却燃起一片冰冷的、孤注一掷的火焰。她撑起虚软的身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沙发角落,一把拽过那个旧帆布包。
包里东西少得可怜:几件同样洗得发白变形的旧衣服,一个掉了漆的塑料水杯,一个小小的、边缘磨损的硬壳笔记本——那是孤儿院刘妈妈在她离开时送她的,扉页上写着“晚星,好好活下去”。还有一个小小的、用旧手帕仔细包着的硬物。她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张微微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孤儿院简陋的院子里,阳光正好。年轻的刘妈妈蹲着,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三四岁、瘦瘦小小、却笑得很甜的小女孩。小女孩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正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努力去摸刘妈妈的脸。那就是小时候的林晚星。照片背面,是刘妈妈娟秀的字迹:“晚星五岁生日留念。我的小星星,要永远开心。”
这张照片,是她贫瘠童年里唯一的、带着温度的亮色。是她无数次在绝望中拿出来反复摩挲、汲取一点点暖意的珍宝。
她小心翼翼地将照片重新包好,放进贴身的、唯一一个还算干净的内袋里。然后,她将几件旧衣服胡乱塞进帆布包。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块沾着油污的玉佩上。
几乎没有犹豫,她扑过去,一把抓起玉佩。冰凉的石头硌在手心,残留的油污沾染了她的指尖。她不在乎。她用力地、用袖子狠狠擦拭着玉佩的表面,仿佛要擦掉顾辰留下的所有肮脏印记和轻蔑话语。然后,她将玉佩连同那根褪色的红绳,紧紧地、紧紧地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她仅剩的武器和勇气。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铁锈味灌入肺腑。她背上那个瘪瘪的旧帆布包,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斥着屈辱和冰冷记忆的出租屋——那肮脏的地板、油腻的茶几、紧闭的卧室门……
没有丝毫留恋,只有刻骨的冰冷和决绝。
她转身,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通向外面冰冷暴雨世界的房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瞬间将她吞没。单薄的身影,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一头扎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之中。身后,出租屋那点昏黄的灯光,在她踏出房门的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啪”地掐灭,彻底沉入黑暗。
雨点砸在脸上,冰冷刺骨,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灼热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去哪里?她不知道。前路只有一片茫茫的、被雨水搅得浑浊不堪的黑暗。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必须离开。离开这个地狱。哪怕前方是另一个地狱。
她攥紧了手心里的玉佩和那张包着照片的手帕,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脖颈肆意流淌,带走最后一丝虚假的暖意。她挺直了那被生活压弯了无数次的脊背,一步一步,艰难却无比坚定地,朝着未知的、黑暗的雨幕深处走去。每一步,都在冰冷的积水中踏出一个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涟漪,随即被更大的雨点砸碎。
玉佩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那点微弱的、来自遥远过去的触感,竟成了支撑她此刻唯一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