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血泵停止运转的嗡鸣余音,如同最后一声丧钟的余韵,在死寂的手术室里缓缓消散。
顾辰像一摊被彻底抽干了灵魂的烂泥,瘫软在束缚椅上。脸色灰败如纸,嘴唇青紫,胸膛只剩下极其微弱的起伏。粗大的针头还扎在他手臂的血管里,暗红的血液在管壁残留着粘稠的痕迹。保镖面无表情地拔出针头,简单处理了一下他手臂上狰狞的针孔,然后如同拖拽垃圾袋一般,将他从椅子上拉起。顾辰的腿脚绵软无力,拖在地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保镖将他拖向门口,经过手术台时,他那涣散无神的眼睛似乎无意识地瞥了一眼台上安静躺着的林晚星,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只发出濒死般的气音,随即彻底陷入昏迷,被拖出了这片冰冷肃杀之地。
手术室里只剩下仪器的低鸣和陆景行压抑的抽泣。
沈清淮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后背重重靠在了冰冷的器械柜上。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无菌衣,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他摘下沾满汗水和血污的手套,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看向监护仪——
屏幕上,那绿色的心跳波形虽然依旧缓慢,却已经脱离了之前的微弱濒死状态,变得稳定而有力。血氧饱和度回升到安全的区间。血压虽然偏低,但已不再触目惊心地报警。最重要的体温,也终于艰难地爬升到了35度以上。
最危险的关口,终于…熬过来了。
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一直憋在胸口、几乎要将他撑裂的浊气。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他淹没,但他眼中却燃起了明亮的光芒,一种属于医生的、掌控生命的锐利光芒重新凝聚。他迅速检查了林晚星的瞳孔反射和各项基础体征,确认她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身体透支到了极限,陷入了深度的、保护性的昏迷。
“转入加护病房。24小时特级监护。生命体征数据实时同步到我终端。”沈清淮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权威,但仔细听,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老三,跟我来,处理你手上的伤。”
陆景行依旧紧紧握着妹妹冰凉的手,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听到沈清淮的话,他才如梦初醒,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他看向沈清淮,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感激和后怕,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他踉跄着跟在沈清淮身后,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被护士小心翼翼推走的病床。
而厉霆枭,自始至终,都维持着那个如同亘古不变的守护姿势。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手术台旁,那只悬停在林晚星脸颊上方的手,在输血停止、妹妹生命体征稳定下来的那一刻,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惫,垂落了下来。他没有看被拖走的顾辰,没有看离开的沈清淮和陆景行,甚至没有看监护仪上那象征着希望的绿色波形。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凝固般地钉在林晚星那只摊开在身侧、掌心朝上的手上。
那枚玉佩。
那枚温润的、模糊星月纹路的玉佩,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她汗湿微凉的掌心。机器和灯光的冷辉落在玉佩上,折射出柔和内敛的光泽。玉佩的边缘和凹陷的纹路里,还残留着几丝未能完全擦拭干净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血迹。那是她自己的血,是在昏迷中死死攥着它、被棱角硌破掌心留下的印记。
二十一年前,这枚玉佩伴随着她被遗弃在孤儿院冰冷的门口。
二十一年后,这枚玉佩伴随着她再次从地狱边缘挣扎回来。
它见证了她的苦难,承载着她的执念,也…浸染了她的鲜血。
厉霆枭看着玉佩上那刺目的暗红痕迹,看着妹妹苍白脆弱的脸庞,一股混合着滔天怒焰和刻骨剧痛的洪流,再次狠狠冲击着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脏!他找回了她,却让她在自己面前崩溃、心脏骤停、险些彻底失去!他带来的不是庇护,而是更深的伤害!他甚至…需要靠仇敌肮脏的血才能暂时保住她的命!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溢出。他猛地闭上眼,下颌线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似乎在强行吞咽着什么。再睁开眼时,那深不见底的寒眸深处,翻涌的熔岩被强行压回冰层之下,只剩下比西伯利亚冻土更刺骨的冰冷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心颤的疲惫与…退意。
他不能留在这里。
他的存在,只会让她恐惧,让她想起那些可怕的真相。
他带来的,只有毁灭性的风暴。
厉霆枭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挪动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牵扯着内脏的剧痛和拳骨碎裂的钻心疼痛。他绕过手术台,走到林晚星的手边。他没有再试图触碰她,甚至没有再看她的脸。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枚染血的玉佩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高大的身躯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他伸出那只指骨碎裂、依旧肿胀渗血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前所未有的轻柔和小意,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玉佩上那根同样沾染了血污的、褪色的红绳。
他的动作极其小心,仿佛怕惊扰了玉佩本身,更怕惊扰了昏迷中的妹妹。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玉佩从林晚星的掌心,轻轻地、完整地…提了起来。
玉佩离开了她的掌心,悬在半空,红绳在他染血的指尖轻轻晃动。
厉霆枭维持着这个弯腰的姿势,久久未动。他低着头,看着掌心里这枚小小的、染着妹妹鲜血的玉佩。冰凉的玉石贴着他滚烫的掌心,那残留的血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这小小的石头,承载着他失而复得的狂喜,也烙印着他带来毁灭的罪证。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
最终,他极其缓慢地直起身。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凉的棱角硌着他掌心的伤口,带来清晰的痛感。他没有再看手术台上的妹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一种亵渎和惊扰。
他转过身,拖着沉重到极致的步伐,一步一步,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罪孽,无声地、沉默地走出了手术室。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拉得极长,孤寂、冷硬、疲惫,像一座正在缓慢沉入冰海的孤峰。
---
加护病房的灯光调到了最柔和的暖黄色。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安神精油的混合气息。林晚星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轻软的羽绒被,各种精密的生命体征监测仪器的管线被巧妙地隐藏在被子下,只露出她苍白但不再灰败的小脸。氧气面罩换成了更舒适的鼻氧管。她依旧深陷在昏迷中,但呼吸均匀绵长,眉头不再紧锁,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过于疲惫的沉睡。
陆景行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手上的伤口已经被沈清淮亲自精细地处理包扎过。他换了一身干净柔软的家居服,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洗过澡,试图洗去一身血污和疲惫,但眼底的红肿和深深的疲惫感却无法掩盖。他不敢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妹妹沉睡的脸,时不时伸出手,极其轻柔地碰碰她的指尖,感受着那一点点回升的体温,才能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沈清淮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腿上放着一台超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医学数据和监控画面。他换下了手术服,穿着舒适的深色羊绒衫,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依旧,却难掩疲惫。他一边处理着工作邮件,一边分神关注着妹妹床头的监护屏幕。他的手机放在手边,屏幕亮着,上面是厉霆枭最后发来的、言简意赅到冰冷的信息:
【血源已锁定。海外专机三小时后抵。】
【清理干净。】
没有问候,没有解释。只有最核心的信息和最冷酷的指令。
沈清淮看着那两条信息,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辨。他沉默了片刻,指尖在键盘上敲下一行指令,将林薇薇和王美凤被强行抽取过量血液后陷入病危、正在同一家医院ICU抢救的消息,以及顾辰因急性失血性休克并发多器官衰竭、已被秘密转移至厉氏旗下某生物实验室“特别监护”的情况,无声地同步给了厉霆枭。他知道,大哥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结果。
做完这一切,他合上电脑,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目光再次投向病床。看着妹妹沉睡中依旧带着一丝脆弱的脸庞,看着三弟那副恨不得把眼睛黏在妹妹身上的样子,心中那股翻腾的怒焰和痛楚再次被强行压下。现在,守护她的安全和平静,让她一点点恢复,才是最重要的。
时间在加护病房的绝对安静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深沉的墨蓝,渐渐染上晨曦的微光。
病床上,林晚星浓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一下,又一下。比上一次苏醒时更加清晰。
陆景行猛地屏住了呼吸,身体瞬间绷紧!
沈清淮也立刻放下所有思绪,目光如炬地看了过去。
在两位兄长无声却焦灼的注视下,林晚星的眼睫如同挣扎着破茧的蝶翼,终于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影映入眼帘。不再是刺眼的手术灯,而是柔和的暖黄。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存在,但似乎多了一丝让人安心的淡香。身体的知觉如同退潮后的沙滩,一点点显露出来——无处不在的酸痛、沉重的无力感、喉咙的干涩…还有,额角伤口隐隐的抽痛。
她茫然地转动着眼球,视线渐渐聚焦。
首先看到的,是一张放大的、布满紧张和狂喜的俊脸。很年轻,很好看,但此刻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头发还有些凌乱,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里的关切和激动几乎要溢出来。看到她睁眼,他瞬间咧开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和小心翼翼:“星…星星?你…你醒了?认得三哥吗?我是陆景行!陆景行!”
陆景行?三哥?
林晚星混沌的大脑艰难地处理着这个信息。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回——可怕的报告,崩溃的尖叫,那个喷血砸门的可怕男人,还有…还有昏迷前那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刚刚复苏的心脏!她的身体下意识地想要瑟缩!
“晚星,别怕。”
一个低沉、温和却带着强大安抚力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林晚星转动眼球,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沈清淮。他戴着金丝眼镜,面容清隽,眼神温和而冷静,正专注地看着她。他的存在,像一道稳定的锚,瞬间让她混乱惊恐的心绪平复了一丝。
“这里是慈安医院加护病房。你很安全。”沈清淮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我是沈清淮,你的二哥。他是陆景行,你的三哥。还记得我们吗?”
二哥…三哥…
林晚星看着陆景行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狂喜和心疼,又看向沈清淮沉稳温和的目光。昏迷前那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似乎没有那么尖锐了。一种疲惫到极致的虚弱感,压倒了强烈的情绪波动。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痛,只发出嘶哑微弱的气音:“…水…”
“慢一点。”沈清淮立刻起身,动作熟练而轻柔地用棉签蘸了温开水,小心地湿润她的嘴唇,“还不能大量饮水,先润润。”
温凉的触感缓解了唇部的灼痛。林晚星顺从地接受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探寻,飘向病房的门口和深处。似乎在寻找…或者说,在畏惧着另一个身影。
陆景行立刻捕捉到了她的目光,他连忙俯下身,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小心翼翼:“星星,别怕…大哥他…他有急事出去了!他…他去找更好的医生了!对!找更好的医生!很快就回来!他…他也很担心你的!”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试图安抚妹妹的恐惧。
沈清淮没有说话,只是用棉签继续轻柔地润湿妹妹的嘴唇,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大哥的离开,与其说是找医生,不如说是…无法面对。
林晚星听着陆景行的解释,眼中的惊惧似乎褪去了一丝,但依旧带着深深的茫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感。她下意识地动了动那只放在被子外的手,似乎想去摸索什么。
陆景行立刻紧张地问:“星星?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告诉三哥!”
林晚星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清的、带着浓浓不安和依恋的音节:
“…玉…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