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带着几分吝啬,勉强穿过沈家别墅宽大的落地窗,在书房光洁的地板上投下几块苍白的光斑。沈星续陷在宽大的皮质扶手椅中,银丝细框眼镜反射着面前摊开的《高等数学竞赛精讲》的冷光。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一支黑色碳素笔匀速转动着,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的刹那,墙壁上那座极简风格的挂钟,秒针恰好精准地归零,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咔哒”轻响。
书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带进一阵冷风和一个咋咋呼呼的身影。
“我说沈大学神,大过年的还泡书里,你的人生乐趣呢?”江淮序顶着一头被风吹乱的头发,毫不客气地瘫进对面的沙发,抓起果盘里一个苹果就啃,“我妈非拽着我来你家拜年,还非得捎上我那个小祖宗,烦死了。”
沈星续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依旧停留在复杂的微积分公式上,声音平稳无波:“敲门动作的效率损耗平均仅0.7秒,却能有效避免打断他人思维进程导致的潜在损失。”
“得得得,跟你这机器人说不通。”江淮序摆摆手,苹果核划出一道抛物线精准落进垃圾桶,“还不是江槿琳!我妈的心肝宝贝,非得带着一起来。就那个…啧,穿件鹅黄羽绒服像个小团子似的,看着就傻乎乎的呆瓜一个。反应慢半拍,去趟超市找零钱都能算错,我妈还当个宝似的,省吃俭用攒了仨月工资,就为了过年给她买那身新衣服,宝贝得不行……” 他撇撇嘴,语气里是哥哥惯有的嫌弃,却也掩不住一丝无奈的心疼。
楼下隐约传来门铃声和女人热情的寒暄声。
“啧,来了来了。”江淮序认命地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走吧大学神,下去接受我妈的‘关怀’轰炸。”
沈星续合上书,指尖在光滑的封面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起身。他跟在江淮序身后走下旋转楼梯,客厅里水晶吊灯璀璨的光线倾泻而下。
玄关处,沈星续的母亲正热情地拉着一位温婉妇人的手寒暄。那位妇人身后,一个身影几乎完全缩在她宽大的衣摆旁,崭新的鹅黄色羽绒服帽沿一圈柔软的白色绒毛簇拥着一张小小的脸,像只怯生生躲在巢穴里的小雏鸟。
“琳琳,别躲着,叫人呀。”江母温柔地侧身,轻轻揽了一下女儿的肩膀,将她往前带了一小步。
江槿琳这才不得不抬起头。
客厅明亮的光线瞬间涌入她的眼眸。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像被冬日暖阳融化的蜜糖,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却又盛满了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无措,如同林间迷途的小鹿。她飞快地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沈星续,那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和一种近乎本能的依赖感。粉嫩的唇瓣微微翕动,声音轻软得像羽毛拂过初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阿姨好…哥、哥哥好。”
“哥哥”。
这个意料之外的、带着天然亲昵感的称呼,像一颗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在沈星续心底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涟漪。他递年货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镜片后那双总是冷静、理智、仿佛能洞悉一切规律的黑眸,此刻清晰地掠过一丝罕见的茫然。胸腔里,那颗被他视为精密仪器核心部件的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以一种陌生的、强劲的力道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微妙的眩晕感。一股陌生的热意毫无征兆地从心口窜起,瞬间蔓延至耳根,指尖也仿佛沾染了那份热度,微微发麻。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被眼前这个穿着鹅黄色衣服、怯生生叫他“哥哥”的小团子牢牢攫住。袖口处那个用彩色丝线精心缝制的、试图掩盖磨损的米奇贴布,清晰地映入眼帘。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瞬。直到江淮序不满地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带着点粗声粗气:“喂!发什么呆呢?我妹跟你打招呼!”
沈星续猛地回神。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在胸口翻腾,让他罕见地感到一丝无措。喉结下意识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那股陌生的热流。他努力想找回平时那副清冷自持的面具,却发现嘴角有些僵硬。最终,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异常低沉沙哑的单音节:
“嗯。”
声音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江槿琳似乎被他过于简短甚至有些生硬的回应弄得更加无措,长长的睫毛飞快地垂下,又在母亲鼓励的目光下,鼓起勇气再次小声补充了一句:“…哥哥,新年好。”
第二声“哥哥”。
沈星续握着年货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冬日的冷空气涌入肺腑,试图平息体内那股莫名的躁动。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向江母,用尽自制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江阿姨,新年好。里面请。”只是那微微侧身让路的动作,比起平时的行云流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
客厅里热闹起来。沈母张罗着大家落座,茶几上很快摆满了精致的点心和水果。沈星续安静地坐在单人沙发里,目光看似落在播放着纪录片的电视屏幕上,但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停留在斜对面那个鹅黄色的小团子身上。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母亲身边,背脊挺得笔直,像只警惕的小动物。
她看着沈母递过来的橙汁,犹豫了一下才伸手去接。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冰凉杯壁的瞬间,一只修长的手先一步伸了过来,将一张柔软的纸巾垫在了杯壁外侧。江槿琳的手指轻轻碰到那温热的纸巾边缘,像被烫到似的立刻缩了回来,飞快地抬眼看了沈星续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声道:“谢谢…哥哥。”
纪录片的声音有些大。江槿琳似乎不太适应,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身体微微绷紧。沈星续不动声色地拿起遥控器,将音量调低了两格。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紧绷的小小身影,似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
江淮序正打到游戏关键处,手指在按键上噼啪作响。沈星续的目光掠过电视屏幕,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清冽:“市中心新开的天文馆,听说下个月有仙女座星云的特别观测活动。”
原本一直低着头的江槿琳,猛地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投入星子的湖面,直直地看向沈星续,充满了纯粹的向往和好奇。
沈星续心中微动,一个念头清晰浮现:仙女座星轨。
“吵死了!”他面无表情地伸手,精准地抽走了江淮序手里的游戏机。
“喂!沈星续!”江淮序不满地叫道。
沈星续没理他。
就在这时,江槿琳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声音不大。江母掏出手机,屏幕亮起,上面清晰地跳动着两个字——“债主”。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疲惫。
“抱歉,我接个电话。”江母勉强维持着镇定,拿着手机快步走向阳台,拉上了玻璃门。
几乎是同时,江槿琳握着杯子的手猛地一紧。她迅速低下头,用力咬住了吸管,杯中的橙汁液面剧烈地晃动起来。另一只手飞快地伸进口袋,摸出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三阶魔方,手指以一种近乎痉挛的速度开始转动它,小小的彩色方块在她指尖发出细微又急促的“咔哒咔哒”声。
沈星续的目光落在她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又移到那个转速快得惊人的旧魔方上。袖口的米奇贴布和此刻的魔方,无声地勾勒出她世界一角不为人知的阴影。
电视屏幕的画面变成了一部宇宙纪录片,壮丽的星云在深邃的虚空中缓缓旋转。江槿琳的目光被吸引过去,望着那片璀璨的星海,似乎暂时忘记了刚才的紧张,有些出神。
沈星续端起自己的水杯,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屏幕上那片旋转的星云上,声音不高,仿佛只是自言自语,又恰好能让她听到:“仙女座星系的星轨,在晴朗无月的夜晚,会是最清晰的。”
江槿琳的睫毛颤了颤,目光从屏幕转向他,带着一丝懵懂的专注。
时间在寒暄和点心香气中流逝。临近告别时,江槿琳站起身,围巾长长的流苏不小心挂在了门把手的雕花装饰上。她轻轻扯了一下,没扯开,反而缠得更紧了,顿时有些无措地僵在原地。
沈星续几步走到她身后。他身上清冽的皂角混合着淡淡书墨的气息无声地笼罩下来。他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挑开缠绕的流苏,动作轻柔而利落。解开束缚的瞬间,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她柔软的发顶,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微信…通过一下验证?”
温热的呼吸拂过发丝,江槿琳的耳尖瞬间红透了。她慌乱地点着头,声音细若蚊呐:“…嗯。”
“沈星续!你手往哪搁呢!”身后传来江淮序炸毛的怒吼。
沈星续直起身,神色自若地推了下眼镜,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送走江家母子,别墅里恢复了安静。沈星续独自回到书房,反手锁上门。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暖黄的光晕下,他摊开那本厚重的《天体物理习题集》,书页里夹着一张刚刚绘制的坐标图。
横轴是时间轴,标注着今天的日期:春节拜年日。
纵轴是心率波动值,一个异常的点被红笔醒目地圈了出来。
旁边,他原本想写下的冷静批注「非理性峰值波动,需后续观测验证」被划掉。笔尖在纸上悬停了片刻,最终,在那片被划掉的痕迹旁边,只留下四个力透纸背的字:
「目标确认。」
他的目光扫过书桌角落的垃圾桶,里面静静躺着几张被撕碎的纸片。隐约可见上面曾写满了字迹,标题似乎是《初次接触后高效建立联系通道的三种可行性方案及成功率分析》。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一条新好友通过验证的消息提醒。联系人备注:小团子。
沈星续几乎没有停顿,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击,一条信息发送过去:
“客厅的橙汁是3:1浓缩汁兑水,猜你可能觉得有点酸。”
城市另一端,刚回到自己小房间的江槿琳,看着手机屏幕上弹出的这条信息,彻底呆住了。
书房里,沈星续摘下鼻梁上的银丝眼镜。他走到窗边,对着冰凉的玻璃轻轻哈了一口气,然后拿起镜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镜片。窗外,冬夜的寒气凝结成细密的霜花,覆盖在玻璃上。他抬起眼,没有镜片遮挡的深黑瞳孔透过朦胧的霜花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窗上模糊的倒影里,那双眼睛深处,翻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清晰的决心:
这颗叫他“哥哥”的星星,他势在必得。
星轨的漫长追逐,于此无声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