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酸的眉头会不自觉地拧紧。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怀里。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他从京城带来的、最上等的金创药,药性温和,生肌止血有奇效。那油纸包被他捏在手里,汗浸湿了边缘,变得有些发软。有好几次,在她背对着他、专注地拔草或者整理那些破烂时,他几乎就要站起身,隔着那个该死的弹坑,把药包用力扔过去。
但每一次,脚步都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
凭什么?他凭什么给她?她需要吗?她会在意吗?那近乎自虐般对待自己伤口的态度,那彻底无视他存在的冷漠,像一盆盆冷水,浇熄了他心头那点微弱的冲动。
最终,他只是更用力地握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然后猛地别过头去,不再看那刺眼的伤口。那包金创药,依旧揣在他怀里,像一个滚烫的秘密。
这片废墟并非完全无人。偶尔,会有几个穿着同样破旧、神情麻木的村民,背着竹篓或者挑着空担子,远远地绕过这片区域,走向更远处的山脚或溪流。他们步履沉重,眼神空洞,对这片埋葬了无数同乡的土地,似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避之不及。他们看到张酸这个突兀出现的外乡人,尤其是看到他腰间那柄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的佩刀时,浑浊的眼中会掠过一丝更深的惊惧,然后加快脚步,低着头匆匆离开,仿佛他是另一个带来不祥的煞星。
他们更是从未有人靠近过樊凌儿开垦的那片小小土地。那片土地和她那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一天傍晚,风很大,卷着沙尘呼啸而过。张酸正靠墙坐着,闭目养神,试图驱散心头的烦闷。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倏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扫过去。
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瘦得像根豆芽菜的小男孩,穿着打满补丁的短褂,赤着脚,正慌不择路地朝着废墟深处跑来,脸上带着惊恐,一边跑一边频频回头张望。他显然没注意到坐在墙根阴影里的张酸,一头就朝着樊凌儿那片小小的菜地冲去。
张酸眉头一皱,刚要出声喝止。
就在这时,一道灰蓝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对面石屋的阴影里滑了出来。樊凌儿挡在了菜地边缘,正好拦住了小男孩的去路。
小男孩猛地刹住脚步,抬头看到樊凌儿那张在暮色中没什么表情的脸,吓得“啊”了一声,小脸瞬间煞白,蹬蹬蹬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她。
樊凌儿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静静地看着摔倒在地的孩子。
小男孩似乎被这沉默吓坏了,扁了扁嘴,眼看就要哭出来。
樊凌儿却忽然弯下了腰。她伸出那只沾着泥土的手,不是去扶孩子,而是探向旁边她开垦的土垄。她小心地避开那些稀疏的菜苗,在边缘处拔下了一小把刚长出来的、嫩生生的野菜叶子——正是张酸认出的那种边缘带锯齿的野菜。
她把那一小把嫩叶递到小男孩面前,动作很轻。
小男孩愣住了,忘记了哭泣,呆呆地看着她,又看看她手里那把鲜嫩的绿叶。饥饿最终战胜了恐惧,他犹豫了一下,飞快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一把抓过野菜,紧紧攥在手里,然后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骨碌一下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残垣断壁间。
樊凌儿依旧弯着腰,保持着递出东西的姿势,直到孩子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慢慢直起身,目光投向孩子消失的方向,只停留了短短一瞬。那眼神依旧空茫,像蒙着一层永远无法拭去的薄雾。随即,她便转过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走回她那间破屋的阴影里。
从头到尾,她的目光没有向张酸这边偏移过一丝一毫。仿佛他和他所在的角落,只是一块毫无意义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