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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门初启(2000年)

青峡二十年

山雾,像浸透了凉水的旧棉絮,重重压在小峰山嶙峋的脊背上,也沉沉地浸着山坳里那座小小的县城——清峡。雨丝时密时疏,不大,却足够把一切都弄得黏腻。空气里有股铁锈似的土腥气,混合着街边早点摊子蒸腾出的、稀薄寡淡的包子油条味,还有年深日久的办公楼里永远散不掉的,那种陈年纸张、劣质油漆和湿木头混杂的独特气味。

清峡县政府大院里,几栋墙体泛黄、爬山虎嚣张地爬上三楼窗户的老办公楼,就沉默地杵在低垂的天幕下。雨点子劈啪地敲打着瓦顶和院子里零散的水泥预制板,屋檐下水痕蜿蜒,滴落处,砸出深浅不一的泥洼。坑洼不平的青砖地面,积着浑浊的泥水,自行车轱辘碾过去,能溅起老高。

秦远穿着崭新的白衬衫——袖扣扣得一丝不苟——外罩一件洗得有些发硬、颜色灰暗的蓝色夹克,正费力地推着他的“永久”牌老自行车,趟过这片泥泞。笨重的二八式车子,后架上绑着沉重的铺盖卷。他没带雨披,头发湿成一绺绺贴在额角,肩膀上洇开深色的水迹,眼镜片上蒙着一层雾气。终于深一脚浅一脚地把车推到办公楼侧面的自行车棚底下。这车棚是用几根锈蚀的铁管撑起一片石棉瓦搭的,摇摇欲坠。棚子里塞满了各色歪斜的自行车,像一堆僵死的铁兽。秦远小心地把自己的“永久”挪进一个空隙,刚喘口气,裤脚已溅满了泥点,一双新买的黑色皮鞋更是在泥水里彻底失了模样。

这是2000年的九月初,秦远报到的第一天。他刚从省农业大学农业技术推广专业毕业,顶着那个年代尚算稀罕的大学本科文凭,带着几分书生意气和对未来的憧憬,以及一点远离大都市繁华的怅然,被分配回了他的家乡——清峡县科学技术委员会。

“呸!”旁边传来一声清晰的吐痰声。秦远循声望去,只见靠近办公楼门口的水泥台阶上,靠着个中年男人。这人四十岁上下,身材微微发福,顶心毛发稀疏,几绺油腻的头发努力遮掩着荒原。他披着一件灰色的、领口磨得发亮的的确良中山装,里面是圆领蓝色线衣,腋下夹着个旧得看不出原色的公文包。他右手夹着半截劣质卷烟,手指焦黄,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大团烟雾,混在雨雾里,眼神浑浊又带着点说不清的精明,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秦远——这个同样湿漉漉、推着笨重自行车和行李的年轻人。

“新来的?”那人开口了,声音带着本地特有的腔调,沙哑,拖了点调子。

“哎,是。”秦远赶紧点头,有点局促地用手背擦了擦眼镜片,试图看清对方。他认出了,昨天来办手续时,在办公室里见过这人,好像大家叫他“老李”。

“哦——”老李又拖了个长音,上下扫了他两眼,目光在他那狼狈的鞋子和自行车行李上停顿了一下,“大学生?哪里的?”烟雾伴随着说话喷吐出来。

“省农大的。”秦远答着,心里莫名的有些发虚。

“哦——农大的啊。”老李像是了然了什么,把烟头往湿漉漉的墙根一摁,又用鞋尖碾了碾,“大学生……分到咱这穷山沟沟里来,委屈了吧?”语气里听不出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

秦远连忙说:“不委屈不委屈,回来建设家乡……”

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清脆的“哒哒”声打断了。一个穿着粉红色小西装外套、白衬衫、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从楼道里蹦跳着跑出来。她手里捏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脸盘圆润,一双眼睛大而灵活,透着股小地方女孩常见的好奇和活泼劲。

“哎呀,李叔,又在感慨啥呢?”姑娘声音清脆,带着笑,“新来的?哪个部门的?”她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秦远,目光像小刷子一样刷过他的脸庞,湿漉漉的头发,灰扑扑的夹克,最后落在那双泥泞的皮鞋上。

“小芸,这是秦远,新分到科委的大学生。”老李给两人介绍了一下,“王小芸,县委办打字员。”他又转向秦远,声音低了半分,意有所指地说:“在咱县委大院里,叫一声‘芸姐’不吃亏。”

王小芸噗嗤一笑:“李为国同志,你就别吓唬新同志了!我叫王小芸,叫我小芸就行。”她转而对秦远说,语气里带着点天然的熟稔,“科委啊?在二楼西头顶顶里边那个大间!哎,淋成这样,快上去吧。哎对了,你行李先放这儿?要不……我帮你看着?”

“不用不用,谢谢小芸同志,我自己能行。”秦远赶紧摆手,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有点不适应。他解下后座上的铺盖卷,扛在湿漉漉的肩上,手里还拎着装有脸盆茶缸的网兜。

老李——李为国,依旧靠在门边,看着秦远略显笨拙地扛着行李往里走,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含义不明的笑容,像是看到了某种熟悉的、即将被消磨的光。他又摸出一根烟点上,烟雾中,眼神瞟向通往主楼的走廊深处。王小芸则咬了一口馒头,视线追随着秦远消失的背影,大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好奇和一丝小小的盘算。

与此同时,在主楼三楼的县委常委会会议室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空气沉重得几乎凝固,即便门窗紧闭,外面淅沥的雨声和泥土潮气也丝丝缕缕地渗入。深棕色的长条会议桌油漆斑驳,桌面铺着一块陈旧的暗绿呢绒布,几个老式的搪瓷茶杯冒着微不可见的热气。室内烟气缭绕,熏得人眼睛发涩。

“啪!”一声重重的拍桌声,打破了沉默。

坐在会议桌主位上的男人,约莫五十出头,身材高大,穿着半旧的深灰色中山装,脸色铁青,额头青筋隐约跳动,正是清峡县委书记王振业。

“什么叫做‘情况复杂’?什么叫做‘阻力太大’?我看你们就是心里有鬼,屁股坐歪了!”王振业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对面的县长李守成,又扫过坐在左手边第一个、主抓安全和经济的常务副县长赵兴国。

李守成脸色也不好看。他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材保持得不错,只是此刻眉头紧锁,透着一股被强硬顶撞后的不悦和隐忍。他端起茶杯,慢慢啜了一口,才放下,缓声道:“振业同志,你的决心大家都能理解。但黑山镇那几个小煤窑,涉及上千号人的饭碗,现在搞一刀切关停,工人们没了生计堵门闹事怎么办?那些煤老板能善罢甘休?再说了,今年的税收任务缺口还指望那点东西补呢!是不是考虑分批次,缓一缓,多做做工作?”他的语调带着本地干部特有的绵里藏针的味道。

王振业冷哼了一声,毫不退让:“缓?多缓一天,就是给那些黑心窑主多留一天祸害清峡的时间!你看看这空气!你看看那清河现在是什么颜色!黑泥汤子!为什么叫清峡?再这样下去叫黑峡算了!还有那些事故,哪年不死伤几个人?那些老板为了钱,矿工的命在他们眼里算个啥?国家的矿藏被他们这样贱卖糟蹋,这帐算谁的?老李,你是管‘家’的,不能只盯着那点钱,忘了根本!安全、资源、环境,哪一个不是天大的事?”他一连串的质问,充满了疾风骤雨般的压迫感。

坐在赵兴国下首的组织部长周正平,一直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低着头,看着眼前摊开的本子,似乎专注地记录着什么,对眼前激烈的交锋充耳不闻。他五十多岁,头发花白,面容清癯,带着金丝眼镜,一副学者型官员的样子。他身边的县委副书记陈思源,年纪最大,头发已经全白,身体略微佝偻着靠着椅背,双眼微闭,像是老僧入定,但偶尔在争执最激烈时睁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微光。

赵兴国作为被点名的对象,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是个干练的中年人,体格健壮,分管工作向来以雷厉风行著称,但也有人背后说他“性子急,爱拍板”。此刻被王振业当着众人的面如此不留情面的顶撞,他脸色憋得有些发红。

“王书记!”赵兴国挺直了腰板,语气也硬了起来,“你说的是没错!大道理都对!可咱清峡就这个基础!那些黑窑是毒瘤不假,可也真养活了很多人,镇上的商店、餐馆、旅店,哪一家不是靠着矿上的消费撑着的?现在市里要我们关停,省里喊的‘绿水青山’,好听!可吃饭的问题怎么解决?市里能给安排吗?能给钱安顿吗?那些工人堵得是我县政府的门,骂的是我赵兴国,到时候局面失控,挨板子的还不是我这个干活儿的?”他摊开手,一副被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的委屈模样。

“局面失控?”王振业的声音陡然拔高,“那是谁在纵容才有今天的局面?!谁该为昨天那个小窑透水死掉的俩工人负责?他老婆孩子现在还在医院里!那点用命换来的黑钱塞住了谁的腰包?我看不是工人在闹,怕的是某些人的钱包在闹!”

这话就太重了,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周正平停下了笔,抬起眼皮,镜片后的目光深不见底。陈思源也缓缓睁开了眼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赵兴国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王振业!你说话要负责任!这是什么意思?!”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李守成猛地一拍桌子:“够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久居其位的威压,“都在干什么?拍桌子瞪眼,像什么话!这是常委会!是解决问题的会,不是吵架的地方!”

王振业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慢慢坐回椅子上,但胸脯依旧起伏着。赵兴国也重重坐下,脸色铁青,把头扭向一边。

李守成放缓了语气,带着安抚的意思:“振业同志有高度,抓安全、抓环境,立意深远,完全正确。兴国同志考虑实际困难,也体现了担当。这样,关停的总体方向必须坚持,这是政治任务!但方式方法上,也要讲究策略。我看是不是成立个联合工作组?兴国同志牵头,安监、工商、税务、公安都参加,再派得力的镇干部下去,摸清底数,分门别类。符合一点规模、安全还能改造的,限期整改,必须达到最低标准。那些纯粹是乱挖滥采、隐患巨大、连整改基础都没有的小小窑、黑窑,坚决取缔!一个不留!不留尾巴!对于那些受影响最大的困难矿工,镇里要拿出个初步的安抚和转产计划,哪怕先做个样子!总之,要稳,既要完成任务,又不能激化矛盾,更不能闹出乱子!大家意见怎么样?”他说完,眼光扫视全场。

周正平第一个表态:“李县长考虑得周全,稳妥可行。我同意。”他的声音平缓有力,没有一丝波澜。

陈思源也微微点头:“嗯,以稳为主吧。老赵,担子重,也要顾全大局。”他这话看似是对赵兴国说的,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向王振业。

赵兴国沉默了几秒钟,终于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行吧。”语气依旧带着不满。

王振业绷着脸。他知道,李守成这个看似折中的方案,实际上把最困难的实际执行权和责任全都压给了赵兴国,而他作为书记的意图则被大大打了折扣,尤其最后那句“先做个样子”的安抚转产计划,更是充满了敷衍。他环视一圈,看到常务副县长钱浩(一个沉默的四十岁男人)也表示了同意,知道自己暂时不可能以一敌三,强行推动彻底关停的方案了。他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黑金下的污秽与人命,在他心中炽烈燃烧,但他明白,在这个泥潭般的小县城里,每一次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回到略显阴暗的二楼走廊。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霉味和旧报纸的油墨味。秦远终于找到了科委办公室的牌子。门敞开着,里面空间很大,横七竖八地放着七八张颜色样式各异的旧办公桌,靠墙是一排斑驳发黑的书柜,塞满了各种封皮卷了边、落满灰尘的旧书、文件盒和报刊。日光灯的光线惨白,更显得室内空旷而陈旧。只有一个戴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同志伏在一张巨大的桌子后,正专心致志地用一支沾水笔在信纸上抄写着什么,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屋里堆着许多农具样品、实验器皿的包装盒,还有一筐筐分装的种子,更添混乱。

“报告!”秦远站在门口,定了定神,扬声道。

老同志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看了他几秒,像是才认出他:“哦,秦远是吧?进来吧。行李放墙边就行。”声音平和,没什么波澜。这是科委唯一的一位副主任,黄友德,高级农艺师。

“黄主任好。”秦远放下行李,规规矩矩地打招呼。

“嗯,”黄友德点点头,“那个……办公桌……你看吧,空着的都没人用,你自己挑一张。”他指了指靠近窗户方向一张最破旧的桌子,又补充道,“地方小,都挤满了。喏,那台宝贝疙瘩归你了。”他朝靠墙角一台用深蓝色布套罩着的方头方脑的机器努了努嘴。

秦远走过去,掀开布罩,一台笨重的AST牌老式386电脑显露出来,主机上沾着一层浮灰,显示器足有半尺厚,键盘油腻腻的,几个键帽上印的字已经磨损模糊。这是科委唯一的一台电脑,据说是省里多年前淘汰下来“支援”给他们的。

“你先坐,”黄友德继续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等会儿人到齐了开个小会。日常工作嘛,主要是收发整理文件、报表,联系各乡镇的农技推广站,汇报收集农业生产情况数据。还有就是那台机子,省里有时发文件下来是软盘,你会用就看看,不会用就当摆设。现在……大家还在下乡,忙,也就我在家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描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秦远看着窗外灰蒙蒙的雨雾,再看看眼前的老式电脑和空旷混乱、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办公室,心中那份初到新环境的微热和刚刚被王小芸短暂点燃的一点轻松,像是被窗外的冷雨浇熄了。他默默掏出从包里带来的抹布和水盆,去打水,准备擦桌子。那张被指派的桌子油漆剥落得厉害,桌角甚至蛀了几个小洞,积着一层明显的灰尘。

就在秦远费力地擦拭那张破旧桌子时,县委大院门口又出现了一个年轻人。

这人身材挺拔,穿着一身笔挺的、簇新的藏青色西装,白衬衫领口雪白,打着一条暗斜纹领带。他撑着一把质地良好的黑色雨伞,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真皮公文包,步履从容地走进大院。雨水打湿了他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尖,但他毫不在意。与秦远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他在泥泞的水洼间跳跃着,步伐轻快而准确。

“哎哟,王曦同志!今天可真精神!这西装……”又是李为国那油滑而略带夸张的声音,他已经抽完了烟,站在原处,仿佛专门在等什么人。他的目光在王曦的西装和公文包上停留了几秒。

“李哥,你就别取笑我了。”王曦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谦逊又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阳光笑容,声音清朗,“报到要紧嘛,好歹是进县委大院工作的第一天,不敢太随便。这不,刚下夜车就赶过来了。”他把雨伞收拢,轻轻甩掉水珠。

“啧啧,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就是不一样。”李为国咂咂嘴,眼神却瞟了一眼办公楼,“王书记在楼上开会呢,听说议题挺重要。”

王曦脸上的笑容不变,微微颔首:“应该的。李哥,那我先去办手续了?组织部分哪个办公室您熟吗?”他嘴上问着,眼神却已经开始扫视办公楼门口的科室分布牌。

“组织部在三楼东。”李为国道,“不过这会儿可能都在忙。”

“行,谢谢李哥指点。”王曦道谢,正要往里走。

刚擦完自己桌子的王小芸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扫把。一眼看到王曦,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喂,新来的帅哥!哪个部门的啊?”她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打趣。

李为国立刻接话:“这位是王曦,组织部刚调来的新兵!小芸,这以后可是一个屋檐下的革命同志了!”

王曦也看到了王小芸,目光在她青春的脸上流转了一下,随即露出更加灿烂温和的笑容:“你好,我叫王曦,以后还请多指教。”他的眼神坦荡而真诚,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指教不敢当,一起学习嘛。我叫王小芸,在县委办打字室。”王小芸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王曦也伸手和她礼貌地握了一下。一触即分。

就在这时,走廊深处的办公室里传来一阵电话铃声,尖锐刺耳。接着,黄友德办公室那扇破木门猛地被拉开。秦远脸色有些发白地探出身来,声音带着一丝年轻人掩饰不住的惊慌:“黄主任,刚才电话……黑山镇那边,一个小煤窑……好像叫胜利矿,出事了!说是顶板……垮了!有人砸在里面了!电话线好像也断了,后来就……就没声儿了!”

黄友德的老花镜差点掉下来,呆滞地重复着:“啊?什……什么?顶板垮塌?”这似乎超出了他日常处理种子报表和文件的业务范畴。

楼上会议室紧闭的门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猛地撞开了。一个满脸惊恐、穿着被泥泞裹了一裤腿的通讯员跌跌撞撞冲进来,也顾不上礼貌,带着哭腔对着里面的领导们喊:“书记!县长!不……不好了!刚接到电话……黑山那边,胜利矿……塌……塌了!好……好几个人被埋了!那边,信号……断了!”

这个消息像一记炸雷,在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轰然爆开。

王振业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他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煞白,又迅速涨得通红。那只攥紧的拳头狠狠砸在厚厚的会议桌上,震得桌面上的茶杯盖哐啷作响。他没有看脸色同样变得极其难看的李守成和瞬间面如死灰的赵兴国,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低吼,像受伤的野兽:

“给我接公安局!备车!去黑山!”

急促的脚步声、慌乱的呼喊声、茶杯被碰翻的声音、椅子被粗暴推开的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走廊。楼上骤然爆发的混乱和巨响,让刚刚踏上二楼走廊的王曦脚步顿住了。他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随即眉头微蹙,迅速恢复了平静,目光深邃地望向通往混乱顶楼的方向。王小芸也吓了一跳,拿着扫把愣在原地。李为国则撇了撇嘴,低声嘟囔了一句:“瞧瞧,这下可真热闹了……”

而在秦远站立的那个破旧办公室门口,窗外的雨丝不知何时变得更加密集了,冰冷地敲打着玻璃窗,像是无休止的叹息。走廊里弥漫的烟味、尘土味、油墨味、老旧板材的霉味混合在一起,交织成一股更加浓烈的、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的气息。

清峡县的一天,就这样在沉重的雨雾和突如其来的矿难噩耗中,仓皇拉开了序幕。权力与利益的暗流,个人的挣扎与选择,刚刚踏入这座陈旧衙门的年轻面孔,都将被这猝不及防的变奏裹挟着,推向命运莫测的前方。秦远、王曦、刘炀(他正独自坐在更远处那间为领导写稿子的小隔间里整理资料,刚刚抬起头,透过并不隔音的门板,清晰地捕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他们的清峡故事,已然与脚下的泥泞和头顶的阴云,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清河的水在无声流淌,而山峡里的风暴,才刚刚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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