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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黑金与炊烟

青峡二十年

雨一直在下,细细密密,把整个清峡浇得湿透透,冷浸浸。通往黑山镇的山路简直像一条黄泥铺就的、会蠕动的蛇肠子。陡峭的山势被雨水泡得发软发涨,碎石裹挟着泥浆,不断地从斜坡上往下滑落,堵住本就狭窄的路面。

三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212,艰难地在这泥泞的肠子里蠕动。打头的那辆挂的是县委一号车牌,司机紧抿着嘴唇,把住死沉的方向盘,车轮在烂泥和碎石中拼命打滑空转,底盘不时发出惊心动魄的刮蹭声,泥水能猛地溅起老高,噼里啪啦砸在紧闭的车窗玻璃上。

车内弥漫着紧张、肃杀和浓重的香烟味。王振业书记坐在副驾,身体随着颠簸的车身剧烈摇晃,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紧抿着嘴,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扭曲泥泞的山路,一言不发。黑框眼镜下的目光,是山雨欲来的风暴和沉甸甸的怒意。后排挤坐着县委办副主任高建军和一个县委办的年轻秘书。高建军半闭着眼,像是入定,手里紧紧攥着保温杯,那秘书则脸色发白,身体僵硬地顶着车框,生怕自己被甩出去。

第二辆车上,气氛更加凝重。李守成县长靠在窗边,望着车窗外灰蒙蒙的雨雾和被泥水冲刷得露出狰狞岩层的山体,脸色也是铁青。他旁边的常务副县长赵兴国,则像一头被逼到角落的猛兽,双目圆睁,呼吸粗重,胸膛起伏着,牙齿紧紧咬着,腮帮子一鼓一鼓。矿难发生的地点在他亲自负责的主抓经济和安全工作的眼皮子底下!这份责任和随之而来的风暴感,几乎要将他撕裂。同车的,还有刚刚从县医院叫上,现在被颠得七荤八素、脸色惨白、强忍着呕吐欲望的外科主任周医生和他的助手护士小张。第三辆车则是县公安局副局长郭建军带队的几名警员,一个个神情肃穆。

车队后面,还远远地跟着几辆小面包和农用三轮车,里面挤满了各种记者和县里相关部门抽调的干部、工作人员,在泥泞里挣扎,如同一串狼狈的尾巴。

而在县委组织的“先头小组”出发前的政府食堂里,秦远和王曦正经历着他们职业生涯中第一次重要但充满不适应的“接见”。

早餐时间已过,食堂后厨弥漫着饭菜余味和油烟混合的沉闷气息。两张油腻腻的方桌拼在一起,上面放着几碟残留着油光的咸菜、半盆凉透的稀粥和一些冷硬的馒头。桌旁围着七八个人。

坐主位的是农业局的副局长周有财,一个精瘦的男人,五十岁出头,脸上总挂着一种近乎职业化的、模糊不清的笑容。他旁边是科委副主任黄友德。刘炀作为县委办借调过来的笔杆子,也被临时抓丁列席——他已经换上了半旧但干净的夹克,坐在角落,低着头沉默地喝着粥,额角的碎发遮住了大半眉眼,显得格外不合群,与饭桌的热闹格格不入。

矿难的消息如同冰水泼下,冲散了原本可能出现的对新人的欢迎气氛。除了刘炀之外的几个干部,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说话前言不搭后语,议论纷纷。县文化馆的张干事,一个秃顶矮胖的中年男人,啧啧叹气:“唉,这下老赵(指赵兴国)麻烦大了……” “谁说不是呢,”水利局的股长孙长水接口道,“他主管这一摊,上面又有王书记的压力……”

周有财清了清嗓子,试图维持一点体面:“唉,不幸啊,不幸!事故嘛,谁都不想。那啥……两位新来的大学生,秦远,王曦是吧?”他把话题引向了今天的主角。“欢迎欢迎!清峡的发展,就靠你们这些有知识的年轻人了!小秦是农大的,好啊,咱们清峡农业是大头!小王是组织部的,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他打着哈哈,目光在两人身上瞟来瞟去,那笑容在得知矿难的消息后,显得有些勉强和僵硬。

秦远连忙放下筷子——他其实就没怎么动筷子,粥碗基本没动。“谢谢周局长。”他感觉坐在这里,听着领导出事故的消息,吃着这冷饭,浑身都不自在。

王曦则显得从容得多。他面前放着一个刚掰开的馒头,也只吃了一口。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和谦逊:“您过奖了,周局长。初来乍到,需要学习的地方太多了。现在听说黑山那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县里领导都赶去了,真是……”他微微摇头,眉宇间流露出对“领导工作艰辛”的忧虑感。“我和秦远同志都希望能尽快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替领导们分担一点是一点。”

这番话,配合着他那一身即使在食堂昏暗光线下也显得挺拔精致的西装和真诚略带忧虑的神情,让周有财和黄友德不由得都微微颔首。连角落里一直沉默的刘炀都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王曦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好像深潭,看不出任何情绪。

秦远有些窘迫。他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不合时宜或不如王曦那么“得体”,只能含糊地跟着点头附和:“是,是……”

“啧,这年轻人,会说话!”周有财脸上那僵硬的笑容松弛了一点点,“好,好!那就说定了,你们俩也做好准备,说不定回头就要你们这些大学生过去帮忙记录情况、写写报告什么的。特别是小秦,你是学农的,万一需要调查事故对周边农业的影响……哦,老黄,你们科委准备做点什么预案没有?”他又把皮球踢给了黄友德。

黄友德慢吞吞地放下碗——他只喝了两口粥,咸菜基本没动。“这个……事故主要涉及工业安全……我们科委,主要是收集资料……”他有些茫然,似乎没想过这种事故会跟科委有什么关系。

这时,食堂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高声的招呼。县委办的一个中年干部探进头来:“周局、黄主任!县里紧急通知,立刻组织第二批支援力量出发!秦远,王曦,刘炀!你们三个年轻人现在就跟我走,去县医院待命准备接伤员!还有,把纸笔都带上!快!”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桌上的空气瞬间凝固。秦远心脏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使命感混杂着紧张突然攥紧了他。王曦立刻站起身,动作迅速而沉稳:“好!明白!”脸上适才的忧虑瞬间化为坚定的执行。

刘炀也放下了手里的碗,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紧张,只是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对这突如其来的打断略感不快。他从随身的旧帆布挎包里,默默地掏出一个硬壳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动作利落。

秦远深吸一口气,也赶紧站起来。他的心跳得厉害,手脚有些发凉。矿难……伤员……这些词语以前只在新闻里听过,此刻却猛地撞进他现实的生活里。他看着窗外依旧细密的雨丝,雨声仿佛也骤然变得更大、更沉重了。

就这样,这顿充满紧张与不适的食堂见面会仓促结束。三个年轻人——怀着各自不同的心情——顶着愈发急促的雨点,挤上了一辆在泥水中等候、车况比县委小车差得多的破旧面包车,追随着那几辆吉普的尾迹,碾过泥泞,冲向那个吞噬了生命、搅动着整个清峡权力格局的黑山镇胜利煤矿。

通往胜利煤矿的路比想象中更糟。

离矿区还有几里地,吉普车的轮胎彻底被裹满泥浆的碎石卡住,发出绝望的嘶鸣后,再也动弹不得。王振业暴怒地骂了一句,第一个推开车门跳入冰冷的泥水中。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旁边眼疾手快的警卫员扶住了他。

“下车!走!都给我走!”王振业甩开警卫员的手,迈开大步就在泥泞的山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冲。大雨瞬间将他浇透,花白的头发紧贴在额头,显得更为狼狈,但他眼神中的怒火和决绝却燃烧得更旺。

李守成、赵兴国、郭建军等人也纷纷跳下车,没人再顾及身份和仪表。泥水迅速灌入他们的皮鞋或雨靴。赵兴国此刻的怒火几乎不逊于王振业,但他更多的是对自己“失察”、陷入被动局面的懊恼和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狠戾。他步子迈得极大,溅起的泥点子甩得到处都是,嘴里低声咒骂着,谁也听不清骂的是什么。郭建军带着警察和几名年轻力壮的干部,试图在前面开路,搀扶后面跟不上的医生护士。现场一片混乱,人跌跌撞撞,喘息声,咒骂声,踩进深坑时发出的惊呼和泥水翻腾的哗啦声,撕碎了这深山雨雾的寂静。

矿区的景象凄惨到令人窒息。

一个小小的山坳被粗暴地挖开,像是大地肮脏溃烂的伤口。雨水和浑浊的泥水混着煤渣,从矿口和山坡上奔涌而下,汇集成无数条污浊的小溪。矿区简陋的“指挥部”——一个四面透风的油毡布窝棚,早已被慌乱的人群挤踏得不成样子。几盏临时拉起的白炽灯泡悬在沾满煤灰的电线上,在水汽弥漫的空气中发出惨淡昏黄的光,照亮了眼前的地狱景象。

矿口附近的一片泥泞空地上,杂乱地躺卧着五六个黢黑的矿工。他们几乎都被煤尘染得面目全非,身上带着或多或少的伤。有的只是被砸到了手脚,痛苦地呻吟着;有的则像是被巨石碾过,口鼻出血,身体诡异地扭曲着,蜷缩在泥水里,任雨水冲刷,无声无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腥味、铁锈味、煤炭味,还有那种大雨也无法完全压下去的排泄物的臭气,混杂着人体在寒冷伤痛中散发出的酸腐气息,令人作呕。

“医生!快!周医生!”李守成的声音都变了调。外科主任周医生被人几乎是架着冲到了伤员身边,他也顾不上满地的污泥,扑跪下去检查。护士小张捂着嘴,眼泪在打转,但强忍着恐惧和恶心,颤抖着打开急救箱。

王振业站在泥水中央,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衣领往下流淌。他没有靠近伤员,只是目光死死地盯住那片幽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矿井口。那黑暗的口子,如同深渊巨兽的喉咙,无声地矗立在那里,散发着冰冷绝望的气息。几个脸上糊满煤灰、眼神空洞、手臂被砸伤或被煤渣擦伤的矿工,正围在矿井口试图用手挖开那些被塌方堵住的巨大石块和湿漉漉的木头支撑柱碎块。他们动作疯狂,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号,混合着对命运的嘶吼。

“还有几个人?几个?!”王振业几乎是咆哮着问旁边一个瘫软在地、浑身泥水的黑山镇副镇长。

“报……报告……书记……当时……里面……估摸着……还有……七八个……八九个……”那副镇长牙齿打着颤,语无伦次,目光惊魂未定地瞟向赵兴国。

赵兴国暴怒:“估摸着?!到底几个?!名单呢?!你们他妈平时管什么吃的?!”他一脚踹在旁边一个空瘪的柴油桶上,发出刺耳的哐当一声巨响。此刻的他,更像一个绝望的困兽。

王振业铁青着脸,没有理会赵兴国的咆哮,对着旁边脸色煞白的县公安局副局长郭建军吼道:“老郭!组织人!给我组织青壮!工具呢?!消防队还有多远?!妈的!”

“书记,消防……消防的车大,山路断了,还在后面推!已经派人去接了!”郭建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泥水,“我这就组织!”他冲着周围的民警和几个看起来还算结实的乡镇干部喊起来,嘶哑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无助。现场一片混乱,救援在最初的冲击性爆发后,陷入了短暂的、无效的茫然。

就在此时,几个浑身湿透、脸上被煤灰和泪水冲出几道沟壑的女人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冲了过来。其中一个四十多岁、头发散乱、穿着土布花袄的女人,发疯般地想要扑向那漆黑的井口:“老林啊!娃他爹!你在哪里啊……你回来啊……”她被旁边的乡镇干部死死抱住,她的哭喊尖锐得刺破雨幕,直击每个人的灵魂。

“你们这些当官的!你们早干什么去了?这些黑窑它就该死啊!你们拿钱的时候怎么不说话啊!老天爷你开开眼啊……”另一个女人跪在泥水里,双手拍打着地面,嚎啕大哭。绝望的控诉,夹杂着哭声、雨声、风声、命令声,在这狭小的山谷里汇聚成一片末日般的悲歌。

王振业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矿坑边一根湿冷的木头柱子。雨水不断冲刷着他冰冷的脸颊,镜片被水幕模糊。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滔天的怒火似乎被冰冷的雨点和绝望的哭喊浇灭了一些,剩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悲凉的疲倦和沉重。他死死攥着木柱子粗糙的裂口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灾难,却是第一次感到,某种深深埋在清峡血脉里的腐烂污垢,借着这血淋淋的洞口,赤裸裸地喷涌了出来,再也无法遮掩。他看着在泥水中徒劳挣扎施救的人群,看着那些躺在冰冷污浊泥水里生死未卜的矿工,听着女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号,一股近乎窒息的冰冷攫住了他。

当秦远、王曦和刘炀搭乘的那辆破面包车,在剧烈颠簸中几乎要散架般驶近胜利矿区时,那种混杂着血腥、泥腥和绝望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波浪,隔着车窗就扑面而来,让人心脏骤然收紧。

车还没停稳,李守成县长身边的联络员就冲了过来,拍打着车门喊道:“是县里派来支援的?快!书记需要记录员!现场伤亡情况需要立刻整理!指挥部旁边的窝棚!去那边!”

三个年轻人一下车,冰冷的泥水立刻裹住了他们的脚踝。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如坠冰窟:昏黄的灯光下,泥水横流的地上躺着黢黑扭曲的身影,痛苦呻吟,断断续续的哭喊声刺穿雨幕,泥泞中奔忙的人影混乱无章。空气中那股无法描述的酸腐和血腥味浓烈到令人作呕。秦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瞬间煞白,他下意识地弯下腰干呕起来,呕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王曦的反应截然不同。他的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很难看,眼神里同样有震惊和恐惧,甚至身体也微微僵硬了一下。但他立刻抿紧了嘴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管那刺鼻的气味让他眉头紧锁——随即挺直了腰背。他快速地扫视了一下混乱的现场,目光锁定了人群中央那个虽然浑身湿透狼狈,但依旧散发着强大气场、正在厉声指挥王振业书记。他迅速从公文包里掏出笔记本和钢笔,毫不犹豫地朝着王振业的方向挤了过去。泥水弄脏了他昂贵的西装裤脚,他也只是低头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他似乎立刻就理解了这场灾难的核心逻辑:谁能最快、最清晰地替最高领导分忧,谁就能在混乱中获得最宝贵的注视。

刘炀则像是与这混乱隔绝了。他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呕吐的秦远,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既不催促,也不关心。他抱着自己的硬壳笔记本,绕过地上的一滩暗红色污渍,脚步很稳地朝着联络员指的、那个油毡布搭成、四面漏风的所谓“临时指挥部”窝棚走去。他深色的旧夹克似乎融进了背景的晦暗雨色里,像个提前看清了棋局的影子。

秦远擦了擦嘴角,直起身。胃里还在抽搐,但王曦和王书记的身影,还有刘炀那漠然离去的背影,像是一根无形的针刺醒了他。他意识到,在这个炼狱般的地方,没有时间给他适应,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新人的胆怯。他深吸几口冰冷的、带着浓重异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定住心神,也摸出包里带来的小记事本和圆珠笔(纸笔都是他随身带着的),跟在刘炀后面,深一脚浅一脚,走向那个在风雨中飘摇、散发着微弱黄光的破窝棚。泥水冰冷刺骨,每一步都那么艰难。

油毡窝棚里挤满了人,混乱不堪。镇上的书记马国富,一个肥胖油腻的光头男人,正满头大汗唾沫横飞地冲着电话吼叫(也不知那头听见没有),指挥调派工具和人手。他油乎乎的脸上沾满灰尘和油光,眼神因为急躁和恐惧而慌乱。几个镇上干部模样的人,在唯一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木桌旁,七嘴八舌地核对着一张模糊不清的花名册,争吵声不断:

“李大柱,井下三班的!昨天上了班吧?”

“不对不对!李大柱前晚喝多了,昨天歇了!今天是他工友孙强顶了班!”

“还有老林家那口子说老王头也在里头……”

“老王头?哪个老王头?”

“挖煤能有几个老王头?王守根!肯定是他!名单上没写清楚!”

“那孙强算不算?这他妈名册谁弄的?都是糊涂账!”马国富摔下电话听筒,气急败坏地对着混乱的人群咆哮,唾沫星子喷得到处都是,“都什么时候了还搞不清楚!想死吗你们?!”

桌子中间摊着一本小学生用的作文簿,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名字,字迹重叠模糊,被雨水打湿晕开,根本难以辨认。桌子上还放着几个啃了几口的冷馒头、半包烟、几瓶早就没气的汽水瓶和一个满是茶垢的大搪瓷缸,缸子里的茶水泼洒出来一小半,混着桌上的泥灰和纸屑。

窝棚的角落里,刘炀已经找了块稍微干点的地方(靠着一卷被雨淋湿的破席子)坐了下来。他翻开硬壳笔记本,拧开钢笔帽,丝毫不受旁边喧嚣混乱的影响,专注而平稳地在纸页上飞快地写着什么。他似乎在梳理刚刚一路上听到的零星信息:到达时间、现场看到的主要伤员情况、初步汇总的失踪人员姓名(那些争吵的名字被他冷静地捕捉并记录下来,形成一个更清晰的列表)、主要领导人指令……

秦远浑身湿漉漉、粘乎乎地走进窝棚,站在边缘,一时不知如何自处。他看着刘炀那几乎与环境噪音隔绝的专注姿态,又看看桌旁那群吵得面红耳赤、却又理不出头绪的镇干部,最后目光落在门口那片更令人心碎的景象:周医生和小张护士正在一个躺在湿冷泥地里、断了腿的矿工身边忙碌,消毒水的气味飘过来,混杂着血腥气。那矿工痛苦的嘶嚎像锥子一样扎进耳朵。

“喂!那边那个新来的!”马国富终于注意到了秦远,烦躁地喊道,“就你!县里新来的大学生吧?愣着干什么!快!去那边!”他胡乱指了指窝棚另一角,“帮周医生他们递递纱布什么的!再去催催消防队,问问他们死到哪里去了?!妈的!”他像个无头苍蝇,逮到一个陌生面孔就发泄指令。他的嗓子已经喊哑了,眼睛发红,肥胖的身体裹在湿透的廉价夹克里,汗水和雨水混合着,显得无比狼狈和暴躁。

秦远一个激灵,像是被鞭子抽醒。“哦!好!”他应了一声,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窝棚,跑向那个正在痛苦呻吟的伤员。冰冷的雨水再次冲刷着他,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他蹲在泥水里,离伤员很近,几乎闻得到对方伤口混合着煤尘的腐败气息。伤员大腿上狰狞的伤口,露着惨白的骨茬和翻卷的血肉,让秦远又是眼前发黑一阵恶心。护士小张正试图用镊子清理伤口里的碎煤渣和小碎石,双手微微发抖,额头上也是冷汗和雨水。

“纱布……”小张头也不抬地喊道。

秦远连忙从散落在一旁的急救箱里找到一小卷还算干净的纱布递过去。他的手指也在发抖,不小心碰到了伤员冰冷的手臂,惹得对方又是一阵抽搐般的痛苦哀嚎。

窝棚里,刘炀停下了笔,目光透过破油毡布墙的缝隙,看着外面大雨中那漆黑冰冷的井口。外面王振业沙哑的怒吼声依稀传来:“……再给我调挖掘机!老子不管用什么办法!天亮前必须挖开!里面有活口!” 赵兴国疲惫又暴躁的吼声紧随其后:“王书记!这雨不停!山体会继续垮塌!强挖就是送死!消防队!郭局!人呢?!!”

刘炀的眼神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冷漠的光亮。他低下头,在笔记本那清晰的失踪名单下面,快速写下几个字:“强令挖掘受阻,山体不稳。” 然后,他抬头,看向窝棚角落里另外一对正在等待处理的伤员——那个跪在泥水里、眼神空洞呆滞、右臂以一个诡异角度弯曲的矿工,正是刚刚哭喊着要找“娃他爹”的女人的丈夫。刘炀的目光在他那张因为剧痛和绝望而扭曲、布满煤灰的脸上停留了两秒,又迅速低下头,在笔记本上记下:“断臂重伤员,身份待查,疑似林姓矿工家属(女人哭诉)。周医生判定待转运县医院。”

记录完毕,他合上笔记本,站起身,避开地上的水洼,走向马国富他们那混乱的桌子。“马书记,”刘炀的声音平静,不高不低,恰好压过嘈杂的背景音,让人无法忽略,“领导需要一份清晰点的现场初步情况汇总。伤员已初步处置名单、确认失联矿工名单(以现在争执的为准)、急需的工具和人手清单,都要。越快越好,我这边可以整理。”他目光落在马国富手中那份糊成一团的花名册上,“那份名册可能需要重新梳理。”

马国富愣了一下,看着这个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异常平静的年轻人,下意识地把手里那份乱七八糟的名单递了过去,像是抓住了一根能理清混乱的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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