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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山的那边(2000年)

青峡二十年

十天后。

小峰山深处,莽莽苍苍的黛青色浓得化不开。清晨的雾气不似矿区的湿冷腥浊,反倒带着草木的清冽,弥漫在蜿蜒陡峭的山径上,缠绕着嶙峋的山石和盘根错节的古树。阳光费力地刺破头顶浓密的林冠,在厚厚的腐殖质层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给这亘古幽深的地方带来一丝脆弱的光明。

刘炀走在这条几乎算不上路的山道上。山路被雨水冲得沟壑纵横,布满尖锐的碎石和盘踞的虬根。脚下不时打滑,泥土和腐叶的混合物糊满了他深色的帆布登山鞋和裤腿。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背上一个半旧的军用挎包,里面鼓鼓囊囊装着笔记本、钢笔、几块干粮和水壶。他走得不算快,步子却异常稳健。汗水从他略显苍白的额角渗出,很快被山风吹得冰冷。他眼神专注地观察着脚下的路,偶尔抬眼望向视线尽头那被密林遮掩、只在雾气缭绕中显出一点模糊轮廓的大青山苗族乡——此行的目的地。

在他前面不远处,县委副书记陈思源和组织部长周正平也在艰难行进。陈思源年过六旬,头发早已全白,身形清瘦佝偻,此刻拄着一根半截枯木做的拐杖,一步一喘。他的旧中山装下摆被荆棘刮破了几处,脸上写满了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周正平稍显年轻,但也没好多少。他微黑的脸膛上汗津津的,金丝眼镜镜片被汗水和水汽糊得模糊不清,他不得不时不时停下来擦拭。两人都放弃了形象,卷着裤腿,深一脚浅一脚,仿佛两条搁浅在陡峭山路上的鱼。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目光淳朴的苗族汉子——副乡长何永茂,一直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搀扶着陈思源,用并不流畅的汉语劝道:“陈书记,周部长,慢点,慢点来,前面……前面就好些了。”语气里带着担忧和一份无法言说的歉意。另一个年轻的苗族姑娘——乡文书龙金花,也吃力地跟着,她背着几个干部沉重的公文包和一小袋慰问品,额发紧贴着微红的脸颊,大口喘息着,汗水顺着细长的脖颈往下淌。崎岖的山路如同一条残酷的拉链,无声而缓慢地拉开着清峡县最偏远、也最沉重隐秘的一角。

相较于书记和部长的狼狈,刘炀的步伐和气息则控制得近乎刻意。他落后几步,像一个沉默的影子,目光在密林深处偶尔闪过的简易茅草棚和远处山脊上开垦得极其零散、仿佛挂在悬崖上的梯田上停留,眼神依旧没什么大的波动,但眉心却不自觉地蹙起一道浅浅的、深思的纹路。何永茂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每一道深深的褶皱,龙金花咬着牙坚持的倔强,都如无声的刻痕,一点点加深着他笔记本里那简单符号所承载的重量。他甚至能注意到路边稀疏的、明显营养不良的苞谷地里被啃噬的叶片,以及远处山涧边浑浊得如同黄泥汤的溪流。这条通往大青山乡的路,艰难得如同跨越文明的断层。

经过近三个小时难以想象的艰苦跋涉,就在陈思源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几间极其简陋、依着山势而建的木屋终于出现在山坳里的一片小小缓坡上。几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炊烟从低矮的屋顶袅袅升起,融入林间的雾气。

“到了!陈书记,周部长,到了!前面就是乡政府了!”何永茂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指向那几间仿佛被山风吹得随时会散架的木屋。

所谓的“乡政府”,实际上就是三间靠山搭建的木板房,屋顶铺着陈旧的、长了些青苔的石棉瓦。最右边的一间门口挂着块油漆剥落、字迹模糊的木牌:“清峡县大青山苗族乡人民政府”。旁边的两间也半开着门,一间似乎是杂物仓库,另一间更像是简陋的会议室。木板墙壁因为年久失修和山里过重的湿气,布满深褐色的霉斑和干裂的缝隙。屋子没有地基,直接架在埋进土里的几根粗木桩上。前面一块同样泥泞不堪、不过十几平米的小平地,就算是“院子”了。旁边紧挨着两间更矮小的、摇摇欲坠的木屋,房顶上晒着一些干菜。

听到动静,乡政府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同样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穿着藏青色土布对襟上衣和深蓝裤子的女人走了出来,她身形瘦削,脸庞清癯,眼神却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温润和沉静。

“思源书记!周部长!”女人迎上来,笑容温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色,“辛苦了!真是辛苦了!快进来歇歇!”她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湘西口音,但非常清晰。她便是留守在乡里唯一的“正式”工作人员——民办教师杨秀英。

何永茂连忙介绍:“这是杨老师,教孩子们的。乡里……现在干部少,就我和杨老师还算是常驻。”他语气有些涩然,“还有一位,罗文书,昨天下山去买盐巴和煤油了,还没回来。”

刘炀的目光在杨秀英洗得发白的衣襟上停留了片刻,注意到她那双粗糙得完全不像教书先生的手。他跟在周正平身后走进乡政府办公室。

一股浓郁且挥之不去的霉味夹杂着劣质烟草味和土灰味儿扑面而来。屋内十分昏暗。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张漆皮几乎掉光的旧办公桌,桌上堆着两摞陈年卷宗和几本泛黄的书。唯一的光源来自于桌上一个简易的、燃着煤油捻子的玻璃罩子煤油灯,火苗跳跃着,在布满水汽的玻璃内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更显得室内空旷而凄惶。两张磨得油亮的条凳和几把吱呀作响的竹椅就是全部家当。墙壁上张贴着一张全国地图和一张本县区域图,都有些卷边。还有一张手写的奖状——“杨秀英同志 优秀山村教师”,字迹已经褪色,边缘也磨损了。

“条件太简陋了,书记、部长别见笑。”杨秀英说着,用木盆打来温水,又摸索着找出两个还算干净的搪瓷缸子给领导倒水。热水是从角落一个冒着丝丝热气的粗陶土罐里倒出来的,那罐子支在几块石头上,下面烧着些枯枝。缸子里飘着细小的黑灰。屋里唯一的一张木床上,堆着几床颜色晦暗的棉被。空气中那顽固挥之不去的霉味令人有些透不过气。龙金花连忙放下沉重的公文包,找了个角落坐下,显然也累坏了。

陈思源疲惫地靠在一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喘匀了气,脸色才缓和一些,但眼中的忧色更浓了。他环顾四周,目光在那些卷宗和地图上掠过,最后落在那盏摇晃不定的煤油灯上,叹了口气,没说话。周正平摘下眼镜仔细擦拭着,重新戴上后,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空间,最后停留在墙角堆放的一些农具和旁边木架上挂着的一小束蔫蔫的、不知名的草药上。

何永茂搓着手,一脸愧疚和无奈:“书记,路太难走,物资运不上来。通路的钱……唉,年年打报告,年年都说县里困难……乡里这点经费,连煤油都快买不起了。”他声音低沉,“老师们,孩子们都难……”

“乡干部宿舍呢?”陈思源问道。

“在后山坡……更远,更破。”何永茂的声音更低下去,“我有时也住在办公室。”

周正平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表格,是这次“通路工程”的预算和要求。“老何,”他声音依旧平稳清晰,听不出情绪,“我们这次来,重点就是要实地看看‘通路工程’到底卡在哪些关键环节。钱是困难,但关键节点上的投入,再难也要想办法挤出来。”他抬头看向何永茂,“你详细说说难点,别漏,越细越好。”

刘炀悄无声息地掏出了笔记本和钢笔,默默地靠在门边一个光线略好点的位置。他没有立刻写,只是目光平静地看向何永茂,像一个蓄势的记录仪。

何永茂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卷起袖子,露出一截同样粗糙黝黑的小臂:“最难的一段,就是翻过咱们刚爬过来的‘断魂崖’后面的‘鹰嘴岩’。”他伸出满是厚茧的手指,点向地图上一个陡峭的标记,“那里山石全是风化的页岩,又陡又碎,常年渗水。山对面是清溪镇的地界,他们也有点困难,但比咱们好。县里计划新修的路,必须从那里炸开一个口子打隧道,不然只能绕几十里外一条更险的山沟……”

何永茂的声音因激动和干渴而有些沙哑,他端起杨秀英刚倒的、飘着灰渣的水灌了一大口,抹了把嘴唇:“地质太差了,按技术员说,打隧道成本太高!县里财政拨的那几十万专项资金……填坑都不够!还要协调炸药、专业施工队,谈不下来!去年乡里组织老百姓,硬是想用人肩膀扛出点路基,结果……”他痛苦地闭了闭眼,“从崖子上掉下两个人,落下了残疾……唉,这路,沾着血啊!”龙金花听到这里,眼圈一红,别过脸去。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勾勒出她紧绷的下颌线条。

陈思源听得脸色愈发凝重,手指在竹椅扶手上不自觉地叩击着。周正平表情未变,只是握着笔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沉默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弥漫,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微弱哔剥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清冽的山风透过墙板的缝隙钻进来,带着沁骨的寒意。

“孩子呢?”陈思源的声音有些暗哑,打破了沉默,“孩子们上学怎么办?不能总窝在山沟里。”

何永茂和杨秀英对视了一眼,苦涩都写在脸上。

“跟我去……去寨子里看看吧?”杨秀英低声提议道。她站起身,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温和却坚韧的神情,“教室就在坡下不远。”

在刘炀一行人休憩的同时,乡政府所在的这片小洼地坡下几十米处,绕过一片低矮破败、用石头和泥巴垒成的寨屋,一所同样无法称为“学校”的木屋静静伫立。

这教室更为简陋,只有一间屋子。几根粗些的树干歪歪扭扭地支撑着屋顶,上面铺着厚厚一层被雨水泡得发黑的茅草,又覆盖着薄薄的、几乎被雨水洗刷透顶的石棉瓦。墙壁是更细的木条和竹篾编成的,糊着厚厚的黄泥巴,但许多地方已经剥落,露出大片的空隙,寒风灌入毫无遮挡。没有窗户,全靠两扇摇摇晃晃、吱呀作响的木门透光。门口挂着一块小小的、斑驳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木牌:“大青山寨小小学点”。

陈思源、周正平、刘炀在何永茂、杨秀英和龙金花的陪同下走过来时,离得很远就听到了琅琅的读书声。那声音清脆稚嫩,却又极其用力认真,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带着一种让人心酸的穿透力。

走到近处,透过敞开的木门向内望去。室内光线非常昏暗。十几张高低不平、颜色各异的旧木桌东倒西歪地摆放着。桌子后面,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最大的约莫十二三岁,最小的看起来刚满学龄。他们都穿着打了补丁却还算干净整洁的苗家传统深蓝土布衣服。女孩子的头上戴着精巧的、镶嵌着银饰的黑色头帕,男孩子们的头发都剃得短短的。每一张小脸都黝黑,但眼睛却异常明亮,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和对眼前老师的绝对信任。

教室前方,一块用粗糙木板钉成的、同样斑驳发黑的“黑板”挂在泥巴墙上。杨秀英手里捏着半截用得极短的粉笔头,背对着门口,正在黑板上写字。她写下的是《锄禾》。

孩子们的声音整齐而洪亮: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杨秀英转过身来,拿起讲台上一根细长的竹鞭(教鞭),指着黑板,微笑着用苗语说了一句什么(显然是在解释诗句),孩子们也跟着用苗语齐声念了一遍。稚嫩的声音在山风中回荡,带着独特的韵律。

龙金花早已不再跟着领导身后,而是靠在一间寨屋的土墙边,看着教室的方向,眼眶湿润。何永茂站在门口,布满皱纹的脸庞看着那些孩子,紧绷着,嘴唇抿得死死的,眼神复杂,混合着希望与更大的焦虑和痛楚。刘炀则悄然站在人群最后面几步远的空地上,这里视野稍好。他的目光越过前面领导的身影,落在那个黑板前瘦弱却挺直如竹的老教师身上,又扫过那些在昏暗光线下努力睁大清澈眼睛的孩子。孩子们念诗时那极度用力、仿佛要抓住什么的神情,像无形的电流击中了他一直刻意保持平静的心湖。他握紧了口袋里的笔记本,冰凉的硬质封面硌着掌心。

周正平眉头锁得更紧了,他环顾这四面透风的所谓教室,目光在屋顶浸透的茅草、墙壁的裂缝、摇晃的木门和孩子们脚下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扫过。陈思源佝偻的身体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山间冰冷清冽的空气,那空气中混杂着茅草的腐朽气味和孩子身上清爽的气息,仿佛沉重的铅块塞满了他的胸腔。

“杨老师,”陈思源的声音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沙哑,他的目光也扫过那些简陋得让人难以置信的桌椅,“平时……孩子们,中午都吃些什么?”

杨秀英放下教鞭,拢了一下鬓角的碎发,脸上依旧是平静温和的笑,但那笑容里有着深入骨髓的辛酸。她走到教室角落一个同样摇摇欲坠的小木架旁,架子上放着一个敞开的草编小筐。筐里躺着七八个婴儿拳头大小、颜色深浅不一、表皮粗糙的小红薯,还有几个洗干净的、个头很小很酸的野橘子,旁边是用树叶包着的一小把煮熟的盐水毛豆和一小块看不出颜色的杂粮饼子。

“也就……这些了。”她的声音很轻,“家家都不富裕。这些是孩子们从自家带来的,热一热就是午饭。我……我也是跟着一起吃。”她拿起筐里那半截颜色发暗的杂粮饼子,对着领导们示意了一下,动作没有丝毫的不自然,反而透着一种超脱于苦难的坦然。孩子们似乎习以为常,只是明亮的目光依旧追随着自己的老师。

一直沉默的周正平看着筐里那些简陋到极点、甚至不能保证孩子身体所需营养的食物,突然开口:“老师呢?有补贴吗?”他的目光转向杨秀英那双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像枯树皮般爬满裂口和老茧的手。组织部长问得极为直接,打破了某种表面的温情。

何永茂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代替杨秀英艰难地回答:“民办教师……早些年县财政拨的那点补贴钱……不够路费的,买米买盐都不够。杨老师她们几个老的,都靠村里接济一点……粮食,还有在山里挖点药材贴补……”他喉咙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这赤裸裸的艰难如同鞭子,抽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龙金花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流了下来,她扭过头去,肩膀微微耸动。

就在这时,山坡下忽然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一个带着火气的、粗嘎的质问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刚才在乡政府歇脚的龙金花身边,站着一个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穿着同样破旧的对襟黑布衣服、肩上扛着半捆干柴的老汉。他脸上满是劳作的风霜刻痕,眼睛赤红,喉咙里发出呼呼的、拉风箱似的咳嗽,每咳一下,身体都痛苦地佝偻起来。他冲着坡上的何永茂用苗语激动地喊着什么,一边喊,一边还用那粗糙的手指拼命捶打自己如同破鼓般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响声。

何永茂脸色大变,立刻用苗语回应,试图安抚。龙金花也急急地解释着。刘炀看着那个剧烈咳嗽、愤怒得身体都在颤抖的老护林员,心中猛然划过一道极亮的电光,像是瞬间捕捉到了什么,身体甚至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

周正平立刻问道:“他说什么?”

何永茂脸上显出极度的为难,甚至带着一丝羞愧,声音压得很低:“这是寨里的老宋,以前的护林员。他是在骂人,也骂乡里……骂县里……”他顿了顿,在领导的注视下,不得不艰难地翻译,“他说……政府年年喊通路通路,屁用没有!钱都让鬼吃了?……咳咳,还说……说他守了一辈子林子……现在被矿上的灰……熏死了……他咳血几个月了!……寨子里好几个老人都咳……说你们只管自己升官发财……不管老百姓死活!……”老宋的情绪显然极为激动,咳得也更加厉害,一边咳,一边还用含混不清的苗语夹杂着骂骂咧咧的汉语继续吼着:“什么通路!都是骗人的鬼!……矿车从山那边过……烟熏死我们!……山里树都快砍完了!……水也是脏的!……病……病死人了!……”

“咳……咳咳咳……”老宋猛烈地咳着,脸憋得通红发紫,身体佝偻得像只虾米,几乎站不稳。他猛地把肩上那半捆柴火摔在地上,枯枝散落一地,人也扶着旁边的土墙剧烈地喘息。那拉风箱般的嘶鸣声在山坳里回荡,刺得每个人耳膜生疼。他的控诉如同一股汹涌的、带着腥气的洪流,赤裸裸地冲垮了刚刚教室里努力维持的那点温情。

陈思源的脸色阴沉如水。周正平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杨秀英无奈而悲悯地看着痛苦的老宋,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背过身去,用袖口迅速擦了一下眼角。龙金花早已忍不住,跑过去试图搀扶老宋,被他倔强地推开。何永茂尴尬又窘迫地站在那里,脸上阵红阵白,仿佛被当众扇了无数个耳光。

山坡上短暂的宁静被彻底撕碎。孩子们的读书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那些明亮纯真的眼睛,带着茫然与隐约的恐惧,透过教室敞开的木门和四壁的缝隙,看向坡顶上争吵激烈的大人们,看向那位愤怒又痛苦的老人,看向这打破平静山坳的疾风骤雨。初冬的山风呼啸着穿过木屋的缝隙,吹得挂在墙头那些薄薄的门帘和挡风的旧麻袋片呼呼作响,如同悲怆的呜咽。

刘炀依旧站在空地的角落。他慢慢地、慢慢地展开了手掌,手中那本硬壳笔记本的封皮冰冷依旧。他的目光掠过剧烈咳嗽、捶胸顿足的老宋,扫过在寒风中瑟瑟却依旧眼神明亮的孩子们,又落在那块在简陋黑板上新写下的《悯农》诗句上。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显露震惊或激愤,只是眼神深处那平静冰封的湖水下方,仿佛有什么从未见过的、灼热的裂痕在缓缓蔓延。他没有立刻记录,左手食指的指关节,却无意识地、反复地用力顶在右掌中摊开的硬壳笔记本那坚硬的棱角上,顶得指尖微微发白。山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在他平静却仿佛被某种无形东西割裂的瞳孔中,映照出这片被遗忘在重重山峦深处的沉重土地——它不仅是清峡之困,更是时代洪流中一块令人窒息的、亟待被看见的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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