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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茶香与浮尘(2000年)

青峡二十年

空气中那浓浊的煤矿血腥气似乎还未散尽,清峡县城却已飞快地回到了它疲惫而惯常的轨道。

又一个周日的中午。秋阳难得慷慨,透过疏疏朗朗的梧桐树叶,在县委县政府家属院那几排老旧的苏式红砖楼灰暗的外墙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阳光努力驱散着深秋的凉意,也暂时拂去了笼罩县城的沉沉暮气。

“红星院”七号楼201室,窗口飘出炖肉的香味。秦远坐在餐桌旁,面前放着一碗堆尖的白米饭和一碟油汪汪的油渣炒青椒。可他的筷子只在碗里搅动,心思却像屋外纷飞的梧桐叶,飘忽不定。

“尝尝,今天这个肉炖得烂。”母亲把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夹进他碗里,笑呵呵地看着刚从县委大院回来的儿子,“早上看你推车子出去的架势,可真像个正经干部的样了。累吧?多吃点!”父亲则端着酒杯,看着县里自办的“清峡新闻”,里面正播报着县领导班子下乡调研春耕备产的画面。

秦远嗯了一声,夹起肉塞进嘴里,却味同嚼蜡。黑山镇胜利矿塌陷后那片血水泥泞的景象,像一个沉甸甸的铅块压在他胸口。那些黢黑扭曲的身影,绝望的哭嚎,冰冷矿洞散发出的死亡气息,还有那个被自己按住断腿、痛苦哀嚎的矿工……这一切与眼前温馨的家常菜和电视里领导们庄重的镜头形成强烈得令人眩晕的反差。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憋闷和烦躁,胃里又开始不舒服起来。

母亲没察觉儿子的异样,继续絮叨着:“咱们这片家属院看着不起眼,住的可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家。你们科委那个黄主任不就住前面那栋?你刚进去,做人要踏实,嘴巴要严实,别瞎掺和是非,跟同事搞好关系……”

秦远烦躁地放下筷子:“妈,我知道!能让我安静吃口饭吗?”语气有些冲。母亲一愣,旋即又堆起笑容:“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快吃!饭都凉了。”

秦远看着碗里那堆尖的米饭,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落在饭粒上,发出一种近乎刺目的光泽。他想起大青山苗寨小学木筐里那些粗粝的小红薯和酸涩的野橘子,想起杨秀英老师那粗糙如老树皮的手。一种强烈的撕裂感攫住了他——科委档案室里堆积如山的农业科技资料和大山里匮乏的现实生活,他引以为豪的大学文凭与县委大院食堂里李为国那油腻嘲弄的目光……这一切都混杂在这碗普通却又无比珍贵的热米饭里。

他猛地站起身:“我饱了!去趟单位!”说着,头也不回地抓起床边的破旧双肩包冲出了家门。母亲担忧地喊声被关在门后。

县委大院在周日难得的清静。阳光透过高大的法桐树冠,在青砖地上洒下斑驳摇晃的光点,只有鸟鸣声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喧闹。空气里飘荡着大院特有的,由纸张、尘土、冬青树和隐约残留的饭菜味混合的宁静气息。

秦远熟门熟路地摸进科委办公室。推开门,一股档案纸张特有的霉味和陈年油墨味扑面而来。灰尘在唯一的光束里无序飘舞。他径直走到那台被蓝色布罩蒙着的386电脑旁,掀开罩子,小心地按下机箱上那个磨得发亮的电源按钮。机箱内发出沉闷的低吼,显示器慢吞吞地亮起来,显露出DOS系统那冰冷的、一片漆黑的C:>提示符界面。

他小心翼翼地从随身的双肩包里掏出一叠自己手写的稿纸——《清峡县信息农业发展基础数据库框架设想》。这是他熬了整整五个通宵,在完成黄主任安排的各种报表和杂务之余,倾注了全部热情和所学知识整理出来的东西。里面有对全县农作物种植结构现状的数据分析(虽然大部分数据不全)、对部分特色农产品(如高山茶叶、野生药材)市场前景的初步判断,以及如何利用这台破旧电脑建立一个最简单的县乡两级农业信息传递网络(通过拨号上网与省农技站交换数据)的初步技术方案和预算估算。

他插入一张崭新的、用黄色标签仔细标识的3.5寸软盘,手指有些颤抖地在键盘上敲下命令,熟练地进入WPS文字处理界面。黑白的屏幕映照着他年轻而专注得有些偏执的脸庞。他要把这份凝聚了心血和微薄希望的设想书,变成一份工整的、有说服力的电子文档,然后郑重地交给科委的领导们,期待着能得到哪怕一点点认可和实践的空间。键盘击打声哒哒作响,清脆地敲碎了大院的寂静,也敲击着他那颗躁动不安、急于证明自己的心。

就在秦远沉浸在枯燥却无比重要的敲击键盘声中时,县城的另一边,一种截然不同的“奋斗”正在进行。

“清峡时光”录像厅那油腻厚重的黑丝绒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股呛人的劣质烟草味、汗酸味和陈年爆米花、瓜子皮混杂的甜腻气味猛地窜出来。王曦微微皱了下挺直的鼻子,脸上却立刻换上一副得体温煦的笑容,侧身让身旁的女孩先进去。

女孩正是县委书记王振业的独女王琳。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烫了小卷的发梢俏皮地搭在肩头,穿了件县城百货商店里最新款的米色薄呢大衣,里面是藕荷色高领毛衣,衬得她皮肤白皙。只是她微微扬着下巴,神情带着干部家庭子女固有的那点娇矜和小小的优越感。她好奇地打量着录像厅内昏暗拥挤、烟云缭绕的环境——一排排简易的硬沙发椅上,挤满了县城里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和社会闲杂人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粗俗喧闹的市井气息。烟头在地上被随意碾踏,瓜子壳、爆米花撒得满地都是,荧幕上正放映着一部火爆的港产枪战片,激烈的声浪震耳欲聋。

“哎哟,这地方……”王琳显然有些嫌弃,撇了撇嘴,伸手在鼻前挥了挥,“烟味真大!”

“条件有限,先委屈王琳妹妹了。”王曦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一种令人舒适的信服力,“这部《英雄本色》在省城都难得看到最新拷贝,县里能放一场不容易。咱们去后面靠角落的位置,稍微安静点,烟味也少些。”他自然地伸出手,虚扶着王琳的胳膊肘,小心地避开地上的垃圾和横七竖八的人腿,熟练地引着她往后排走。动作亲昵又不失分寸。

王琳没有挣脱,瞥了他一眼:“你倒是对这儿挺熟?”带着点探究和揶揄。这昏暗的光线里,王曦俊朗的五官更显立体,微微上挑的嘴角和眼神里的光芒有种奇异的吸引力。这个刚从省城分来的组织部年轻人,谈吐不俗,见识也广,每次说起省城的时髦、大学里的趣事,总能让她这个在清峡这个小池子里自感优越的“公主”听得津津有味。

“刚来时图新鲜,偶尔来看场片子解解闷。”王曦坦然承认,笑容里带着点大男孩的自嘲,“后来发现是虚度时光,就不大来了。不过今天这部戏确实难得,不想让妹妹错过了。”他体贴地找好位置,甚至还用一块半新的手帕在椅子上仔细擦拭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灰尘——这动作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显得极其细致又带着点过分的讲究。

王琳被他这份细腻的绅士作派弄得心头一暖,刚才那点不快消散了,坐了下来。王曦紧挨着她坐下,距离把握得刚刚好,既能让她感受到体温,又不至于惹人反感。

影片刚开始不久,激烈的枪声和江湖豪情正酣。几个穿得流里流气、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县城小青年叼着烟,摇摇晃晃地从后排过道挤过。其中一个黄毛胖子只顾着跟同伙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什么,根本没看路,一脚踩在了王琳新买的小牛皮高跟鞋的鞋面上!留下一块肮脏的鞋印。

“啊!我的鞋!”王琳惊呼一声,心疼地看着才穿了两次的心爱皮鞋,火气蹭地上来了,“你瞎啊你!”

那黄毛胖子也是一愣,估计平时在录像厅里横惯了,此刻也丝毫不怵,反而乜斜着眼打量着王琳和王曦,嘴里不干不净:“哟呵!哪家的大小姐?踩你一脚怎么了?新买的?小皮鞋挺亮啊!跟野男人约会吧?”他旁边的几个同伙也怪腔怪调地吹着口哨起哄,眼神轻佻地在王琳身上打转,带着县城底层小混混特有的嚣张和恶意。

王琳气得脸色涨红,胸口起伏:“你!流氓!踩人你还有理了?!”

胖子越发来劲,往前凑了一步,浓重的烟臭味扑面而来,还故意朝王琳脸上喷了口烟圈:“踩你脚是爷看得起你!怎么着?不服气啊?”他身边的同伙也跟着往前逼了一步,气势汹汹,周围看热闹的也兴奋地瞅着这边。

这种赤裸裸的威胁和污言秽语让王琳又惊又怕,她本能地往王曦那边缩了缩。就在这火药味浓到极点、冲突一触即发之际——

王曦站起来了。

他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是不疾不徐。他脸上那温煦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而凌厉的冰冷。他没有看那几个小混混,只是上前一步,恰好将王琳挡在了自己身后。他那不算特别魁梧但身姿挺拔、肩背挺直的身形,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顿时隔开了那股污浊蛮横的气息。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冷冽如刀,直直射向那个黄毛胖子。那眼神里没有一丝年轻人常见的愤怒或胆怯,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浓重警告意味的冷静审视。

“说话干净点。”王曦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奇异的低沉和克制,在喧闹的录像厅里却清晰地压过枪炮声,如同冰锥滴落在金属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给这位女同志道歉,然后,滚出去。”

那黄毛胖子显然被他这反常的平静和眼神中那股隐含的压迫感震了一下,气势顿时一滞。旁边一个年纪略大、有点见识的红毛混混认出了王曦身上那件料子上乘的西装不是普通人能穿的,又瞟了一眼王琳不俗的穿着气质,似乎意识到眼前这对男女可能不好惹,心里有点怵。他偷偷扯了扯黄毛胖子的袖子。

黄毛胖子梗着脖子想硬撑,但触及王曦那深不见底、仿佛看透他一切的冰冷目光,那点虚张声势的胆气如同被针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他咽了口唾沫,最终在同伴的暗示和对方无形威压的逼迫下,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对……对不起”,连地上的脏脚印也没敢擦,就像被猛兽盯上的兔子般,狼狈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在同伴簇拥下从侧门挤出了录像厅。

混乱骤然平息,只剩下荧幕上激烈交火的声响。王琳看着挡在自己身前那道挺拔的背影,刚才的惊恐和愤怒瞬间被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和悸动所取代。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男性气息和一丝凌厉的温度。周围的人看向王曦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份敬畏和探究。

王曦转过身,脸上那冰冷的威慑瞬间消失,重新换上了柔和甚至略带歉意、关怀的笑容:“王琳妹妹,受惊了?吓着了吧?真不好意思,碰上这些不长眼的东西。来,坐下歇歇,鞋脏了不要紧,我给你擦擦。”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块崭新的、带着皂香气息的方格手帕(不是刚才那块擦拭椅子的),极为自然地、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去,轻轻擦拭王琳小羊皮鞋鞋尖上那块污渍。他的动作轻柔,专注,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虔诚和体贴,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别……我自己来……”王琳脸上一热,小声说。但心底那种被呵护、被珍视、被保护的感觉如温热的泉水般汩汩涌出,瞬间冲垮了她之前对这小县城环境的所有抱怨。她低头看着王曦梳得一丝不苟的、闪烁着健康光泽的黑发和那因专注而低垂的、浓密得如同小刷子的睫毛,心头某个角落猛地一动。他手指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羊皮,似乎能感觉到。

荧幕上的江湖血泪仍在继续,枪声震耳。录像厅的空气依旧浑浊,烟草味、汗臭味、爆米花的甜腻气息混合着。但此刻,这狭小角落里的灯光和空气,在王琳的感觉中,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奇异的、暧昧的光晕。那光晕的中心,正是蹲在她身前,仔细为她擦拭鞋面上尘埃的王曦。他那张俊朗侧脸上的表情专注而认真,带着一种与这浑浊环境截然不同的、令人心安的干净气息。

夕阳西沉,清峡县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秦远将那份打印出来的、字迹工整清晰的农业信息数据库设想书郑重地放进了抽屉,并小心锁好。他背着那个破旧的双肩包,脚步轻快地走出县委大院门口。刚完成重要工作的满足感冲淡了身体的疲惫。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份复写的底稿。

走到十字路口,他习惯性地拐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馆“清心居”。门脸不大,门口一副褪色的对联:“茶能醉人何须酒,书亦香我不羡花”。屋里摆着几张简陋的方桌,茶客不多,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退休老头。空气里飘荡着劣质茉莉花茶和炒瓜子的混合气味,还有收音机里模糊不清的评弹咿呀声,构成了县城底层小人物休闲消遣的日常背景音。

老位置靠窗的桌子旁,刘炀已经独自坐在那里。他面前放着一杯浅褐色的茶水,茶香稀薄。他手中摊着一本厚厚的书,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隐隐看到“地方志编纂”之类的字样。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显得专注而疏离。夕阳的余晖透过蒙尘的窗玻璃落在他半边脸上,在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却看不透他那双低垂眼眸中深藏的波澜。

秦远买了杯最便宜的绿茶,在刘炀对面坐下,带着一丝完成壮举后的兴奋压低声音:“刘炀!我刚弄完了一个大活儿!”他下意识地左右瞟了瞟,确信没认识的人才神秘又激动地继续说道,“一个初步的全县农业信息库建设方案!只要局里采纳,咱们清峡的农技推广效率能上一个台阶!利用现有那台电脑,先搭个框架……”他滔滔不绝地描述着自己的设想,眼神亮晶晶的,脸上洋溢着知识改变世界的热情和希冀。他双手比划着网络、数据库、信息传递通路这些对茶馆里其他人来说如同天书般的概念。

刘炀没有打断他。直到秦远说得口干舌燥,端起他那杯已经温凉的廉价绿茶灌了一大口,他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秦远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夕阳的光线勾勒出刘炀脸部清晰而略显冷淡的轮廓。他安静地看着秦远眼中那份清澈透亮、不掺杂质的热情和希冀,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只化作一种近乎无声的、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疲倦的凝视。那眼神平静无波,像两潭深秋的寒水,清晰地映照出秦远此刻的模样,以及那与他周遭灰暗现实环境格格不入的灼热理想光辉——如同烛火之于黑夜,微弱,却足以刺痛某些东西。

“嗯。”许久,当秦远终于在那无声注视下感到一丝莫名的窘迫时,刘炀才淡淡地应了一个字。他修长的手指端起面前那杯温凉的茶水,轻轻地呷了一口,又将目光移回手中的书页。那厚厚的《XX省志•农业卷》翻开的页面,恰好是清峡县的条目,陈旧发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记载着百年前此地“刀耕火种”、“产量不稳”、“水利荒废”的历史,字里行间似乎爬满了无数难以言说的兴衰沉浮的印痕。刘炀的目光垂落在那片密密麻麻的小字上,指尖在某个墨迹尤其浓重的“水旱频仍”四个字下方,无意识地反复刮蹭着书页粗糙的边缘,刮出一道道细微难辨的痕迹。秦远那番兴奋的蓝图话语,仿佛被小茶馆里的烟火气和书页上的历史尘埃无声地隔绝在了某个真空地带,只留下杯口蒸腾起的最后一丝微弱的热气,袅袅消散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茶馆外的街道上,梧桐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窸窸窣窣地堆砌起又一个平常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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