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雨季来得早,走得晚,仿佛憋着一股无穷无尽的阴郁怨气,要把整个清峡淹在冰冷彻骨的水底。雨,先是细细密密地下了五六天,像无休止的抽泣,将空气、泥土、屋檐、人心,都浸得透湿发霉,沉甸甸地往下坠。县委大院里那几棵老梧桐树的硕大叶片早被雨水冲刷得碧绿刺眼,此刻却在积蓄了足够水分的重压下,不堪重负地低垂着,雨水顺着叶脉汇聚成小指粗的水流,滴滴答答,永无止境,敲打着地面青砖的凹陷处。
那天下午,天色更是阴沉得可怕。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压得极低,紧贴着远处小峰山墨青色的山脊,几乎让人喘不过气。乌云翻滚,如同无数狰狞巨兽在头顶无声地咆哮奔腾,酝酿着更大的爆发。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甸甸的水汽,湿冷粘稠,不用刻意去吸,那水腥味儿就自己拼命往鼻子里、肺里钻,带着一股子铁锈似的土腥。风渐渐起来了,开始是贴着地面扫落叶,带着呜咽,紧接着就摇撼起树枝,发出呜呜的嘶鸣。县委各栋办公楼的窗户被摇得哐哐作响,间或有哪个办公室没关牢被风猛地撞开的锐响,紧接着是惊惶的女声尖叫和杂乱的奔跑、关门声。
“这鬼天气!再下去,河堤真要悬了!”县委机要室里,负责收发电报的老通讯员周伯扶着桌子站起身,望着窗外越来越猛的风势,布满老人斑的手紧紧抓住桌沿,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腿脚本就不利索,这会儿感觉那受过风伤的膝盖骨缝里更是针扎般酸痛。隔壁的县委办公室也早已不复往日的“衙门”气派,乱成一锅粥。主任高建军嗓子已经喊哑,正对着电话筒咆哮:“……龙河镇!龙河镇政府吗?喂?!说话啊!……妈的,又断了!”他狠狠砸下话筒,震得桌上搪瓷缸盖哐啷一跳。几个科员像没头苍蝇一样来回奔跑,有的抱着厚厚的文件往柜子高处堆,有的急着关窗收材料,有的则挤在仅有的两部电话前,焦急地尝试着拨通各镇电话。
刘炀坐在自己靠近角落的办公桌前,外面办公室里一片混乱吵嚷,狂风撞击窗棂的巨响更是不绝于耳。他周围却形成一种奇特的寂静岛屿。他刚刚誊写完王振业书记明天下乡调研的行程表和发言要点草稿,正一遍遍仔细核对着细节,用红蓝铅笔在上面做着微小的标注调整,手腕稳定,眼神专注。雨水顺着办公室角落一处渗水的墙缝蜿蜒滴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滴答声几乎被外面的喧嚣淹没。刘炀在抽屉里拿出自己的硬壳笔记本——不是公务用的那种——翻开新的一页,平静地写下今天的日期和天气描述:“大雨,东北风六级,渐强。”
就在这时,高建军推开办公室通往机要室的小门,对着里面探头喊道:“刘炀!老周!刚收到省气象台急电!特大暴雨预警!红色!上游可能引发山洪!县防指正在紧急集合!王书记要求,必须立刻核实龙河镇堤防情况!电话线断了!电话打不出去!所有乡镇都联系不上!这他娘的……”
高建军的话音未落,县委大院深处猛地响起一阵尖厉刺耳、几乎能划破耳膜的警报声——是防汛指挥部直接拉响的紧急警报!那声音撕心裂肺,在磅礴雨声和呼啸风声中依旧穿云裂帛!大院里短暂的混乱瞬间被注入一股恐慌。各个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拉开,人影晃动,惊呼声不绝。有人喊着“防汛值班!快!上堤!”夹杂着拖拽麻袋的沙沙声和胶靴踩踏水洼的扑哧声。
老通讯员周伯一把抓起桌上配发的老式军绿色雨衣就要往身上套,动作却因为腿疼而踉跄了一下,急得眼睛都红了:“我去!我去龙河!肯定有地方能通电话!不能让领导断了线啊!”
“周伯!您歇着!别动!”高建军一把按住他,语气急促却不容置疑,“您这老寒腿,路都走不稳,这天气出去不是送死?”他目光飞快地在办公室里扫视,最终落在刚刚收起笔记本和材料的刘炀身上,眼神里带着一种病急乱投医的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刘炀!你去!你年轻腿脚快!骑我的车去!”他不由分说地把一串钥匙拍在桌上,“动作快!带上电台的便携信号机(其实是一台老式半导体收音机)!记住,三件事:一,找到龙河镇政府活人,弄清楚堤坝最新情况;二,找到王守根村长,核实向阳坡下面三个村组疏散进展;三,如果情况不对,直接找镇长老马,汇报后立刻往上游再确认三个监测点的水位!明白了吗?”
刘炀在那警报拉响的瞬间就已经放下笔站起了身。高建军的话像连珠炮砸过来,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去拿那把钥匙,只沉声道:“明白!周伯的车借我,我有备用钥匙,就在身上。”他指的是院里车棚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永久”牌二八杠老自行车。他迅速地将桌上那份写有王书记行程和发言草稿的文件草稿纸折好,小心塞进贴胸口的内袋里——这是潜意识里对工作完成的珍视。随即一把抓过周伯桌上那件带着浓重樟脑味的厚重油布雨衣(比他的单薄雨披强太多),迅速套上。雨衣太大,裹在他单薄的身体上显得有些怪异。他又抓起桌上那个沉重的、贴着“县防指定制”标签的军用级防水帆布挎包(周伯负责保管的应急物资,里面装着备用电池、一点干粮和信号机),麻利地斜挎在胸前,防止被雨水浸透。
“小心!一定要小心!情况不对马上往回撤!”高建军扯着嗓子吼了一声,递过一台裹着塑料布的老式收音机(所谓的“便携信号机”),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焦灼和一点复杂的、对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能否完成任务的巨大不信任。
刘炀接过那冰冷的机器,只是点了下头,没有说话。他拉下雨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和线条清晰的下颌。眼神在昏黄的办公室灯光下,冷静得让人心悸。他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迈出办公室门。
走廊里,一股冰冷的穿堂风夹杂着被裹挟进来的水汽兜头撞来!王小芸刚抱着一摞材料从打字室跑出,差点撞到刘炀身上。她看清刘炀的打扮和他胸前鼓胀沉重的挎包,吃了一惊:“刘炀?你……”话没问出口,刘炀已经像一阵风般从她身边掠过,带起的气流让她怀里的文件纸都哗哗翻飞起来。王小芸只看到他冲向楼梯口那毅然决然、湿漉漉的藏青色背影迅速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县委大院门口。那辆“永久”牌老自行车静静地停在车棚角落的风雨里,身上早已布满泥点。刘炀奔到车前,没有停顿,捏紧前刹车(仅有的功能),迅速掏出一把用红绳系着的旧铜钥匙,摸索着插进锁孔。锁芯锈蚀严重,他用膝盖顶住车座用力一拧,才咔哒一声弹开。他双手抓住冰冷的、湿漉漉的车把,脚用力一蹬脚踏板,链条发出艰涩的金属摩擦声。车子动了起来,他翻身跨坐上去。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就在车轮碾动的那一瞬,大院里的所有人似乎都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力。高建军冲到了他所在的二楼办公室窗边,一把推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窗子,狂风雨点猛地灌进来,打湿了他胸前一片。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死死盯着楼下那个推车跨上自行车的单薄身影。王小芸也倚在楼门口的水泥柱后,紧咬着下唇,双手无意识地紧握在胸前,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和肩膀。周伯扶着机要室的门框,浑浊的老眼一眨不眨,嘴唇嗫嚅着。
“刘炀!回来!风太大了!”高建军的嘶吼被暴风雨撕扯得破碎,几乎听不见,“等车!等车啊!!”
风像被禁锢了千年的巨蟒,骤然挣脱了最后一层束缚,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啸!它挟裹着更加密集、更加狂暴的雨幕,像无数冰冷的钢鞭,铺天盖地抽打下来!砸在瓦顶、水泥地、窗户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炸裂般的声响!整个世界仿佛在怒吼中摇晃。几块碎裂的瓦片被风掀飞,砸在刘炀前方不远的地上,四分五裂!
刘炀仿佛没听见任何声音。那辆沉重的“永久”老车在狂风的冲击下发出更加痛苦的吱呀呻吟。雨衣的帽檐被风猛烈地掀起,向后翻卷,如同破旧的船帆,瞬间将他苍白的面颊暴露在冰冷的暴雨冲刷之下。豆大的雨点像密集的石子砸在脸上,生疼生疼,眼睛根本无法睁开!世界只剩下一片咆哮的灰白混沌。
他咬紧牙关,下颌绷出坚毅的线条。身体猛地向前俯低,几乎要趴在湿漉漉的车把上,全身的重量压在前轮,像一颗破开雨幕的子弹!两条腿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脚下的踏板被踩得像要断裂般发出哀鸣!链条被拉动,发出更加刺耳艰涩的刮擦声!车轮旋转起来,带着巨大的惯性,猛地冲出了县委大院那沉重的铸铁大门!
门外的世界,如同末日降临。
街道早已化作一片泽国。浑浊的雨水裹挟着垃圾、断枝落叶、甚至还有整块的塑料泡沫在肆无忌惮地奔流、冲撞!水深至少没过脚踝,深的低洼处齐膝!他刚冲出去,车轮就猛地撞入一个水坑,整个车身剧烈地颠簸、倾斜!冰冷的泥水像开了闸一样从裤脚、鞋口灌了进来,刺骨的寒!胯下那台“永久”仿佛一头发怒的老牛,在洪水中咆哮挣扎!泥点夹杂着碎石砸得车架砰砰作响。狂风更加暴虐,雨点密集得让他睁不开眼,呼吸困难!一股强劲的横风猛地拍在他身上,车子像纸片般被推得斜冲向路边,刘炀猛力扭转车把,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才勉强稳住!
前方路口,地势最低洼处的十字街心,积水更深更急,形成了一个漩涡般的乱流。几个模糊的人影在齐腰深的水流中挣扎前行,那是附近几个厂子的工人正赶去厂区加固堤坝的抢险队。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翻倒的箩筐、撕裂的麻袋。有人在急流中被冲得打了个趔趄,险险被旁边人拉住!
“操!前面的!小心水里!有车!”
刘炀根本听不清喊的是什么。他的眼中只有正前方通往西郊龙河镇的那条低等级县道入口!那条路是地势最低洼的主干道,此刻像一条翻滚咆哮的黄河故道!路口的一块破旧交通牌子被狂风撕扯得只剩下半边铁架子,吱嘎作响地在风雨中摇晃,像一个绝望的指向标!
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将自行车龙头调正,迎向那奔涌咆哮的水巷!身体的力量毫无保留地倾注到脚下,双腿交替发力,踏频陡然加快!沉重的链条在水的阻力下嘎吱作响,如同不堪重负的筋骨!冰寒刺骨的泥水翻腾着搅动车轮,每一次踩踏都像在粘稠的胶泥里挣扎!风雨像无数只看不见的大手从四面八方推搡挤压!他浑身早已湿透,沉重冰冷的雨衣成了最大的障碍和负担,裹在身上像套着一层冰冷的铠甲。但那件雨衣和他用身体死死护在胸前的、装着信号机和文件的帆布挎包,构成了这片滔天洪水中唯一的防护!雨水像瀑布一样顺着他的额头、鼻梁流下,流进嘴里,带着泥土和铁锈的腥咸!视线完全模糊,只能凭借着肌肉的惯性记忆和对方向的死死执着,在这片水与风的混沌迷宫中穿行!
突然!车身猛地一震!前轮像是撞上了水底一块硬物,整个自行车连同他一起瞬间失去了平衡!刘炀整个人向前狠狠栽去!反应几乎是在本能驱动下一瞬间完成!在车子倾倒、身体腾空的刹那,他猛地松开了一只手死死攥紧的车把,将身体的重心向左(避开急流主道)奋力偏转!同时用右腿和身体右侧硬生生砸向齐膝深的、污浊冰冷的泥水!
砰!
沉闷的撞击声被风雨淹没!冰冷的泥水像无数钢针瞬间刺穿单薄的裤子和皮肉!膝盖骨结结实实地砸在一块被水淹没的路面碎砖石上!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从膝盖直冲脑门,让他眼前一黑,几乎窒息!心脏因为剧烈的冲击而猛烈狂跳!他摔倒在浑水中,自行车歪倒在一旁,车轮无助地空转着,发出哗哗的水响。
水!冰冷!疼痛!窒息!
死亡的冰冷仿佛在这一刻贴了上来!
“妈的!”一个粗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刚才险些被冲倒的抢险队壮汉看到这边有人摔倒,下意识想过来拉一把。但当刘炀挣扎着抬起头,雨水冲刷掉他脸上的泥泞,露出那张过分年轻、此刻却写满了某种惊人执拗的面孔时,那壮汉伸出的手顿在了半空。他看到这个摔倒的年轻人不顾那显然剧痛的右腿,只用手死死护着胸前那个紧贴身体的帆布挎包,眼神像野兽一样凶狠地越过他,再次盯向前面水流更汹涌的路口!雨水顺着额角的划痕往下淌,混合着不知是水是血的颜色。那壮汉被那双眼睛里的火焰烫得一震,缩回了手,只骂了一句:“操!不要命了!”便转身继续和队友艰难地向远处冲去。
不要命了?
刘炀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血水混合液,眼神里没有一丝犹疑。剧痛让他的右腿根本无法立刻发力。但他没有一秒停顿,双手猛地撑地,借着水流和一股不知从何处生发出来的狠劲,硬生生将自己从冰冷刺骨的泥水里拔了起来!左腿猛地蹬直站稳!他甚至没有去扶那辆倒在水里的“永久”,只是俯身抓起车把将其猛地提起,不顾膝盖传来的锥心刺骨的剧痛,再次强行翻身上车!
车子歪斜着再次向前冲去!速度比之前慢了许多,但那股向前、向前的意志没有丝毫减弱!膝盖每一次踩踏踏板,都像被钝刀刮骨!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冰冷的雨水冲刷着额角的伤口,带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他微微仰起脸,雨水顺着额发滴落进眼睛,带来火辣的刺痛感,但他却没有闭上眼,任由冰冷的雨水一遍遍冲洗着视线中的混沌。那浑浊水流中挣扎漂浮的枯枝败叶,如同无数挣扎的灵魂,与他擦身而过,沉向更深的黑暗。胸口贴身口袋里的那份发言稿草稿纸早已被雨水洇透,紧贴着滚烫的皮肤,传来一片冰冷粘腻的绝望触感。而更深的,隔着那被泥水、汗水浸染后冰湿沉重的帆布包,信号机冰冷的金属外壳透出死亡的寒气,像一块沉重的墓碑,紧紧压迫着他的心脏。
这条通往龙河的路,这条平日里尘土飞扬、两旁种着白杨树的县道,此刻成了一条浑浊的、泛着死亡气息的冥河。水更深了,湍急处打着漩涡。水面上漂浮着越来越多的杂物:破烂的脸盆、浮肿的死鸡、甚至有一段不知哪家猪栏冲下来的原木!风吹在脸上,带着河岸边湿泥的腥味,远处隐隐传来一种低沉而持续不断的轰鸣!那是盘龙河发怒的征兆!水面在肉眼可见地升高!
骑!继续骑!
刘炀的大脑只剩下这个念头。他的意识像烛火在狂风中摇摆,大部分思绪已被冰冷的雨水和钻心的疼痛冲刷得一干二净。只有身体深处那从小不服输的狠劲和职责所在的本能,如同潜藏的岩浆,在筋骨皮肉的极限拉扯中支撑着这具疲惫不堪的身体!他甚至不知道龙河镇到底有多远,也不知道前路如何,只是麻木地、用力地、一下、又一下,蹬着那灌了铅般的脚踏板!右膝盖每一次屈伸都带来爆炸般的剧痛,每一次都像是在挑战生理极限!汗水被雨水冲刷,又因为剧烈的疼痛和消耗而再次涌出,冰火交织!
终于!在视线几乎彻底被风雨和疼痛模糊成一片灰白、连耳畔风声都开始变得遥远时,前方浑浊的水面尽头,出现了一片灰扑扑的轮廓——龙河镇低矮的房屋挤在略高的地势上,如同汪洋中的一个小小孤岛!
希望像微弱的小火苗,猛地蹿升起来!
当刘炀那辆早已变形、沾满厚厚淤泥、几乎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永久”二八杠歪歪斜斜,带着一身泥泞和伤痕,像一头跋涉千里的老水牛般,撞开龙河镇唯一还亮着灯光的镇政府小院门时,已是晚上七点多。天早已黑透,但雨依旧倾盆,风却小了一些。
镇政府小院里同样一片狼藉。低洼处积水齐膝,几间平房的墙角渗着水。临时用木板顶上的窗户后面人影晃动。镇长老马浑身湿透,眼窝深陷,正在咆哮着指挥最后一批转移村民的农用车出发。几个镇干部在昏黄的应急灯下围着破桌子,在摊开的地图上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吱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自行车倾倒砸在泥水里的声音格外突兀。所有人都循声望向院门。
一个浑身裹着厚厚淤泥、几乎看不清人形的“泥塑”艰难地从那辆倒下的自行车上挪下来,踉跄着往前挪了几步,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混杂的院中央。泥水溅起老高。他胸口那个沉重的防水挎包也掉落在泥水里。
“谁?!干什么的?!”一个乡干部警惕地大喝,举起了旁边做支撑用的木棍。
那个“泥塑”猛地抬起头!雨水短暂地冲开了他额角的泥污,露出一小片苍白的皮肤,和那双即使在暴雨冲刷、极度疲惫、混杂着血污的狼狈下,依然冷冽清晰、甚至带有灼人锋芒的眼睛!
“县委……县委刘炀……”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剧烈喘息后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力气,“快!报告马镇长!向阳坡……溃口三十米!……三个组……村民被围!……水……还在涨!……盘龙河……县城段……实测超警戒水位……两点一五米!!……上游三号测点……一小时前……消失……通讯……”
说完最后几个关键信息,他像被抽空了最后一丝力气的破布口袋,身体猛地一晃,左臂死死撑住地面才勉强没有一头栽进泥水里!浑身的骨头都在发出无声的悲鸣,膝盖处的剧痛更是让他牙关紧咬,眼前阵阵发黑!他艰难地伸手,用沾满污泥的手指,颤抖着想拉开胸前那个被泥浆封死的帆布包扣带,似乎要把里面那台浸满泥水的信号机和那份同样饱受摧残的文件掏出来。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哗哗的雨声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镇长老马看清了那张脸,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个钟头前县里高主任还嘶吼着电话断了,骂娘!这么个鬼天气,这么远的路,这么深的洪水,这小伙子竟然……是硬生生顶着风雨骑过来的?!他几步冲上去,半跪在泥水里一把扶住刘炀摇摇欲坠的肩膀,那只常年劳作布满老茧的大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小刘?!是你?!快!快抬进去!”
旁边呆若木鸡的干部们这才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冲过来搀扶。
刘炀被几乎是架着抬进了唯一还亮着微弱灯光、相对干燥些的值班室里。他瘫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任凭热水和毛巾擦拭掉脸上冰冷的泥污。腿上渗出的血将绷带染红。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散架般的剧痛和脱力后的虚软。
外面,镇长老马如同打了鸡血般狂吼起来,那嘶哑的声音穿透雨幕,重新点燃了这里的混乱与生机:
“县委信使到了!水情确认!快!传我的话!所有人!立刻支援向阳坡!加固北段!把前面那三台抽水机先给我顶上去!……电话!电话线!派人出去!顺着高地牵线!试试能不能接到县里!”他像一头被唤醒的猛狮,之前的茫然无助一扫而空!整个龙河镇政府的小院立刻重新沸腾起来!
当浑身湿透、疲惫欲死、右腿每走一步都钻心刺痛的刘炀被龙河镇唯一一辆还能动的破吉普送回县委大院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雨还在下,只是从暴雨变成了连绵的冷雨。
县委大楼灯火通明,如同一座在暗夜中航行的疲惫巨轮。门口台阶前,人影憧憧,气氛凝重。王振业书记穿着长筒雨靴,披着一件湿漉漉的军绿色大衣,正在厉声布置着什么,嗓子已经完全沙哑:
“……死也要死在堤上!告诉赵兴国,再组织一批人去堵……堵不住我跟他一起去堵!……清溪镇那边的缺口?调挖掘机!……”
李守成县长脸色苍白,裹着件厚棉袄,在旁边急得直跺脚:“老王!激流里放船!你不要命啦?……”
赵兴国则像一头困兽,浑身裹着泥浆,眼珠子通红,正抓着电话筒咆哮,唾沫星子横飞:“……物资呢?!我的麻袋沙石呢?!县物资局吃干饭的?!老赵我告诉你,明天早上我要是见不到东西堵不上口子,老子先把你家淹了!……什么?!放屁!……” 显然,他的家可能确实就在下游重灾区。
高建军穿梭在人群中,同样嗓子冒烟,看到载着刘炀的吉普歪歪扭扭驶入大院,立刻像找到了救命稻草,挥舞着手臂喊着:“回来了!信通员回来了!”
吉普车在办公楼前泥泞的空地上嘎吱刹住。车门被猛地推开。刘炀浑身滴着泥水,扶着车门框,几乎是拖着那条剧痛的右腿挪了下来。他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发乌,额角的擦伤被雨水冲洗后显得格外刺眼,湿透的、沾满厚重泥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