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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技术的微光(2000年)

青峡二十年

清峡县委常委会会议室的窗户紧闭着,外面初夏的蝉噪和草木蒸腾的热气被厚实的窗帘与玻璃隔绝。室内烟雾缭绕,空气沉滞得如同胶水,黏在每一个人的皮肤和呼吸上。长条会议桌上的暗绿呢绒布蒙了一层薄薄的灰。王振业书记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手指间夹着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围坐一圈的同僚。这场关于“黑山镇胜利矿事故责任调查与善后工作”的专题会议,气氛凝重压抑。

矿难虽已过去月余,但余波远未平息。赵兴国常务副县长的脸色比那绿呢绒布还要阴沉几分。这一个月,他几乎脱了一层皮,在无数次市里的训斥、死难者家属的哭闹声和铺天盖地的压力中焦头烂额。此刻,他正拿着安监局刚刚呈上来的最终调查报告,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急于切割的冷硬:

“……调查结论已经很清晰!胜利矿矿主陈大发,为牟取暴利,拒不执行关停整改指令,私下非法开采,是造成透水事故的直接元凶!目前此人已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非法所得将一并追缴用于赔偿!”

他顿了顿,将报告翻到后面几页,语气更加强硬地转向上级:

“县安监局作为监管主责部门,负有监管不到位、隐患排查失察的责任……对此,安监局局长胡建军同志已向县委县政府作出深刻检讨,请求组织处分。另外……”他的目光在烟雾后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面色惨白、额角冒汗的安监局副局长刘勇,“具体负责该片区的安监员张大奎,疏于职守,未能发现矿主擅自复工的线索,存在严重渎职行为!经局班子研究,决定给予张大奎开除公职处分!其涉嫌犯罪线索移交司法机关审查!相关责任人一个不放过!”

这番汇报,犹如快刀斩乱麻,意图将所有焦点和责任牢牢钉死在“矿主利欲熏心”和“基层安监员渎职”这两根柱子上,竭力将可能的失察责任往上切割,更将自己从漩涡核心摘开。

会议室陷入短暂而粘稠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在赵兴国那张紧绷的脸上和王振业深邃莫测的表情间游移。组织部长周正平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只是轻轻翻动着自己面前的笔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坐在旁听席负责会议记录的刘炀,不易察觉地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他笔下流畅记录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翻页的手指却在触及报告文件某一页时,似乎极为短暂地顿了一下。那页纸上,“停产整顿期间矿工入井记录缺失存在严重监管漏洞”这一行字下面,是他几天前协助整理材料时,在一份镇安全办被水渍污染的字迹模糊的上报底单草稿上,曾隐约见过一个潦草的、像是“赵批”或“赵阅”的签名注记。此刻,这个记忆碎片在烟雾缭绕的沉寂中,像冰冷的小蛇,飞快地窜过他的神经末梢。

王振业深深吸了一口烟,那长长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般掉落,在绿呢桌布上摔成一摊灰白粉末。他没有看那份报告,目光像带着实质的重量,缓缓落在赵兴国身上:

“基层的刀,砍下去了。上面的风呢?”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刀锋刮骨般的寒意,“安监局只监管一个胜利矿?黑山镇那片山沟沟里,像胜利矿这样在停产令下发后还敢偷偷摸摸打擦边球、小打小闹的黑窑、小窑,是只有一家,还是十家?赵县长,作为分管领导和那次联合工作组的组长,你心里有没有一本账?”

赵兴国的眼皮剧烈地跳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僵硬如石刻。旁边李守成县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另外,马国富,”王振业的目光又转到黑山镇党委书记马国富身上。这个当初在矿难现场暴跳如雷的胖子,此刻像个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胖脸上油光被冷汗取代,“镇一级党委政府,日常监管是瘫痪的?还是说,有人的眼睛被利益蒙住了?”马国富肥胖的身体在椅子上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咕哝的声音,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好了!”王振业一挥手,打断了可能的辩解和争执,斩钉截铁,“责任当然要追究到底!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人头落地!是如何真正堵住漏洞!如何让死者安息,给家属一个交代!如何让那些还在矿井底下用命换钱的矿工,看到头顶不是只悬着催命符,还有一丝活命的指望!”他猛地将烟头用力摁灭在烟灰缸里,发出刺啦一声轻响,“现在,议一议事故赔偿方案,还有下一步真正推动彻底关停那些不合规矿井的执行方案!少扯皮!我要干货!”

会议的气氛瞬间被导向另一个同样棘手却更为现实的战场。赵兴国暗暗松了口气,重新打起精神,开始艰难地阐述着筹款、赔偿标准、安抚安置的“难处”,与李守成就县财政压力争得面红耳赤。周正平则冷眼旁观着这场拉锯。刘炀的笔尖在纸页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将各方拉扯的每一个字、每一次情绪波动都清晰地记录下来。刚才那瞬间的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被翻涌的权力现实迅速吞没,没有溅起丝毫涟漪。

会议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散会后,刘炀抱着沉重的会议记录本走出烟雾弥漫的会议室,走在初夏炽热阳光下的县委大院梧桐树下,树影斑驳。他脚步不快,膝盖处那场暴雨任务后留下的暗伤,在这湿热的天气里隐隐作痛,每一次迈步都带着微弱的酸胀。

刚走到县科委办公室门口,就被里面的声音吸引。门半开着。屋里弥漫着纸张的霉味和窗外涌进来的闷热空气。农业局那位圆滑的副局长周有财,此刻脸上正堆着一种近乎夸张的惋惜和同情。他站在桌边,手里轻轻掂着那份秦远花了无数个日夜精心打印出来、还散发着淡淡油墨香的《清峡县农业信息基础数据库建设框架设想》稿纸的最后一页。

“哎呀,小秦啊!”周有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调子,拖着腔,“想法是好的!年轻人,有冲劲,想做事,我们都看在眼里,很欣赏!这份精神,值得表扬!”他抖了抖手中的稿纸,“但是呢……黄主任说得很客观啊……”

黄友德还是坐在自己那张靠窗、光线最好的老办公桌后面,慢条斯理地端着他那个结满深褐色茶垢的大搪瓷缸子,嘬着苦涩的劣质茶汤。他眼睛看着窗外跳跃的阳光,浑浊的瞳仁里没有丝毫波澜:

“……这个数据库想法嘛,太超前啦,太理想化了。小秦你刚来,可能不太了解我们清峡的实际情况。”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站在桌前,脸色苍白、双手紧握、指节发白、胸口剧烈起伏的秦远,“咱们县里,电脑就你这一个独苗苗,‘老爷机’都算抬举它了,能开机打字处理个文件就不错了。你这又是网络又是数据库的,省里的‘金农工程’喊了多少年了?钱呢?人呢?咱县里连个像样的农技员都派不齐全!饭都吃不饱,你让我建高楼?”

“可……可黄主任,周局长!”秦远的声音因为巨大的失望和急切而有些颤抖,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试图说服一切的固执,“这套框架不需要太多钱!前期可以先整合现有数据!就这台机器也能跑!能建起一个简单查询系统!能帮各乡镇推广站共享点病虫害情报也好啊!我们农技推广效率低,很大部分是因为信息闭塞!一个点发现了虫害,邻乡都不知道!耽误多少事!”他涨红了脸,指着那厚厚一沓凝聚了自己所有心血的方案,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

周有财摆摆手,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咳!小秦你别激动!黄主任没说这想法不对!是时机不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现在县里钱袋子都砸在矿难善后和保民生上,你们科委这点经费,连买几张新桌子都打申请报告!搞个信息化工程?那不是画饼充饥嘛!远水解不了近渴!”他把那份稿纸往黄友德桌上一放,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感,“好了,这事放一放吧。小秦,我建议你啊,眼光要放平实一点,先把领导安排的那些报表统计做好做扎实!熟悉熟悉本乡本土的农业情况!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以后再说!”

“放一放”、“虚头巴脑”、“以后再说”!这几个词像冰锥一样刺穿了秦远的心。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看到黄友德又端起那个脏兮兮的搪瓷缸子,慢悠悠地吹着表面的浮茶末,眼神早已飘向窗外,仿佛眼前的对话已经结束。

就在这时,刘炀抱着记录本,身影出现在科委办公室门口。他一眼就看清了屋内的情形——秦远像一棵被骤雨打蔫了的禾苗,僵立在那里,脸色由红转白,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发白。周有财正摇头晃脑地准备离开,脸上还挂着那层职业化的惋惜。

周有财显然也看到了刘炀。他对这个闷葫芦小秘书没什么太深印象,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惯常的、对上级身边人礼貌性的笑容,侧身走了出去。

秦远僵硬的背影像根钉子,钉在原地。那份花了无数心血写就的方案,被周有财轻轻放在了黄友德杂乱的桌角,紧挨着一摞泛黄的旧报纸和一盆蔫头耷脑的仙人掌。窗外热烈的阳光透过脏污的玻璃照射进来,恰好落在方案的标题页上——“清峡县农业信息基础数据库建设框架设想”,黑色的墨迹在强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眼。

刘炀的目光在那份被随意放置、几乎注定就此蒙尘的稿纸上停留了一瞬。它像一个被遗弃的、不甘的符号。秦远那失魂落魄却又强自挺直的背影,与他记忆中暴雨中那片被围困的苗寨小学孩子们的眼神,不知为何在某一刻诡异地重叠了一瞬。那是一种理想刚刚萌芽就被现实硬土碾碎的窒息感。膝盖处的旧伤又传来一阵针扎似的疼痛。他默默走了进去,将记录本轻轻放在自己那张油漆剥落、桌面坑洼的办公桌上。没有看秦远,也没有再看那份方案。

燥热的午后,县委家属院那片低矮老旧的红砖宿舍楼被明晃晃的太阳炙烤着,空气中飘荡着菜籽油、煤球烟尘和晾晒衣物混在的复杂气味。王琳穿着一身颜色鲜亮的新裙子,手里拎着两个装着时新瓜果的塑料袋,脚步轻快地蹬上“红星院”二号楼的楼梯。她的心情就像这午后的阳光一样明媚,脸颊因为爬上楼梯而透出健康的红晕。

门开了。王振业站在门口,脸上带着面对女儿时才有的温和笑意:“琳琳来了?快进来!你妈在厨房呢。”

王琳笑着进屋,将东西放在简陋的老式五斗橱上。小小的客厅布置简单,但干净整洁。她熟门熟路地走向朝南的那间小卧室门口。门半开着,里面传来细微且节奏均匀的敲击键盘声。

“哥!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新鲜的桃子!”王琳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推开门。

房间里极其简洁甚至简陋。一张床,一个老式的木板衣柜,一张半旧的写字桌。桌子上难得占据显眼位置的,是一台簇新的、方正外壳、灰色磨砂质感屏幕的最新款国产品牌台式电脑。主机箱运转时发出低沉稳定的嗡鸣。与窗外阳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冷色调的屏幕荧光。

王曦就坐在电脑前。他脱掉了工作时的笔挺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熨烫平整的白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处,露出结实有力的腕骨。他修长的手指正在键盘上翻飞跳动,嗒嗒、嗒嗒……声音清脆、稳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和令人沉醉的韵律。荧屏幽光映照着他年轻、专注、轮廓分明的侧脸。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WORD文档,文档名称清晰地标着:“县农业局近期主要工作总结报告与下一步发展思路框架”。

此刻的他,与科委办公室里那个失魂落魄的秦远,仿佛身处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

听到王琳的声音,王曦迅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脸上的专注瞬间被一种温煦如暖阳的笑容取代。他极其自然地转过身,眼神明亮地看着门口俏丽的王琳:“琳琳?这么快就买回来了?”他的目光快速扫过王琳手中提着的袋子,随即又落在她因走路而微微泛红的、青春洋溢的脸上。

王琳将袋子放在王曦桌上,俏皮地歪着头:“那是!说好的给你改善伙食嘛!看你这些天在爸这里熬夜写材料,人都瘦了!”她带着点小小的邀功语气,顺势凑近看屏幕,“又在帮爸爸弄报告呢?你好厉害啊,这些材料我爸可头疼了。”语气里满是由衷的佩服和信赖。

王曦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宠溺和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谦虚:“给书记分忧,是应该的。”他目光在王琳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不加掩饰的欣赏,“你今天这身裙子真好看,颜色很适合你。”

王琳脸上微微一热,心底泛起甜意,但表面却嗔怪地轻轻打了他胳膊一下:“油嘴滑舌!”她随即又兴奋地说道:“对了哥!我爸说……组织部的周部长今天好像无意提了一嘴,说你写的关于黑山矿难后产业转型的思路要点……很受重视!说不定……要给你加点担子了!”她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分享秘密的雀跃。

王曦闻言,眼神里的光芒瞬间更加亮了三分,如同幽深的潭水投入了璀璨的石子。但他面上并未显露半分得色,反而轻轻叹了口气,微微蹙起眉头,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责任感:“都是书记的指导和启发。担子重啊……清峡这点家底,要转型谈何容易……不过,能为王书记分忧,替县里做点事,辛苦点也值得!”他语气诚恳,眼神里充满了坚定的担当感。

王琳看着他年轻俊朗脸庞上那抹沉思与坚毅,心头那种被吸引、被保护的悸动感更加强烈。她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爱慕光芒:“我就知道你能行!比我爸手下那些人强多了!他们就知道在办公室磨洋工!”她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桃子,递给王曦,“快吃!补充点维生素!我去厨房帮阿姨做饭了!”她像只轻快的蝴蝶,转身飘出了房间,留下满室少女的馨香和电脑主机低沉的嗡鸣。

王曦接过桃子,那冰凉甜蜜的触感留在掌心。他脸上的笑容在王琳身影消失在门后才缓缓收起,如同落幕的演员瞬间收起了光鲜的面具。眼神中那温煦的光芒也迅速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种如刀锋般淬炼过的冷静审视。他低头看着手中那粉红饱满的桃子,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果皮上轻轻摩挲,动作却一丝不苟,没有丝毫轻慢。然后,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眼前幽冷的电脑屏幕上。“县农业局近期主要工作总结报告与下一步发展思路框架”的标题在光标的闪烁下显得格外清晰。那屏幕幽光勾勒出他俊挺的鼻梁和紧抿的嘴角线条,在宁静无声的房间里,形成一种与阳光隔绝的、精密冷静的工作氛围。他的手指重新落在键盘上,嗒、嗒、嗒的敲击声重新响起,稳定而有力,仿佛在敲打着通往某个预定目的地的节拍。窗外炽烈的阳光透过单薄的窗帘缝隙,顽强地将一束灼热投进来,却只能照亮他背后书架上整齐码放的文件袋一角,而他那专注的侧脸,始终浸润在荧屏散发出的那一片沉静冰冷的蓝光里。

夕阳的余晖如同温暖的、暗金色的沙,柔柔地铺满清峡县城那条流淌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清河”河面。晚风带着河水特有的微腥和湿润,轻轻拂过岸边几棵歪脖子垂柳。柳条轻摆,沙沙作响,为这个喧嚣一日后的小城增添了几分难得的宁谧。

清河边岸上,有一排歪歪扭扭的石质长凳,年头已久,石缝里钻出倔强的青草。秦远独自一人坐在其中一张最不起眼、角落里甚至有半边已经塌陷的石凳上。他背对着渐渐染红西天的晚霞,手里紧紧捏着几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他那份信息数据库方案的打印草稿副本。纸张被他无意识地揉搓、攥紧,边缘已经毛糙不堪。他低着头,目光空洞地看着自己那双沾满灰尘、在泥地上划拉着的破旧布鞋鞋尖。夕阳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河滩粗糙的泥地上。身边不远处放着一瓶刚开的劣质廉价啤酒(县城酒厂产的那种浑浊发黄的“清河散啤”),瓶口冒着微弱的泡沫。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急不缓。刘炀的身影出现在河岸的小径上。夕阳同样将他单薄瘦削的影子长长地投射过来。他步履有些沉缓,似乎膝盖那陈旧的伤痛在傍晚的凉意里又顽固地苏醒,带来一阵阵深入骨缝的隐痛。他走到石凳旁,默不作声地在秦远身边那冰凉的石面上坐了下来。没有打招呼,也没有看秦远手里揉烂的稿纸,只是静静地望着河面上流淌的金色碎光。

河水无声,偶尔有一尾小鱼的脊背划破水面,荡开一圈圈细微涟漪,旋即又被水流无声抚平。远处的货船拖着沉重的煤船,吃力地驶向下游,沉闷的柴油机声在晚风中断断续续传来。河滩上三三两两的淘沙船早已收工,只剩下铁锚和缆绳在水边静静地浸泡着。

秦远没有抬头,也没问刘炀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沉默了许久许久,像是积蓄着风暴,终于,他用干涩嘶哑的、带着浓浓酒气和无法排解愤懑的声音开口了,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这奔流千年的河水控诉:

“……没用……”

他用力攥紧了手里的纸团,指节再次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写了又怎么样?……说得天花乱坠有什么用?!……没人看!没人懂!”

他猛地灌了一口啤酒,冰凉的苦涩液体顺着喉咙流下,让他剧烈地咳了起来,眼角被呛出了生理性的泪花。他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声音里带着一种知识青年才有的悲凉与深刻的无力感:

“刘炀……你告诉我……学那些……计算机知识……什么网络架构……数据库逻辑……就是为了在这山沟沟里……对着那台开个机都费劲的386……打印那些永远没人看一眼的破文件?就为了统计那些……一年到头也变不了几个数的……粮食产量报表?!……”

秦远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对自己的怀疑和巨大的失落。他将手中被揉成一团的稿纸狠狠地砸向河滩的泥水里!那团纸无声地落在褐色的河泥上,沾满污泥,像一只死去的蝴蝶。

刘炀依旧沉默地望着河水。晚霞最后的余晖将他原本苍白的侧脸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但这层暖色并未深入他低垂的眼眸。他仿佛没有听到秦远的质问。河面上,夕阳映照出的点点跳跃的金光渐渐被越来越深沉的暮色吞没。只有那台在遥远山路上独自转动的抽水机,还在固执地抽取着浑浊的河水,单调而沉重的马达声在黄昏的寂静河岸上飘荡,像是大地沉重而缓慢的呼吸。

他没有转头去看那团被掷入泥沼的稿纸,也没有回应秦远那饱含血泪的质问。在长久的静默后,就在秦远以为他根本不会开口时,刘炀极其缓慢地、用一种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说了他今天,乃至这漫长一天里,似乎唯一的三个字:

“它……还在转……” 声音低沉清晰,指向河面上那台兀自轰鸣的抽水机。

秦远愣住了。他顺着刘炀的目光望去。暮色四合中,那台立在河滩浅水处的柴油抽水机丑陋而笨重,粗黑的橡胶管子像扭曲的蟒蛇伸入河水中,又蜿蜒爬上高高的河堤岸基。机器嗡嗡地低吼着,沉闷而单调,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工业的执着。每一次引擎的震动,都在河滩泥浆里激起沉闷的回响。它就这样,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将浑浊腥臭的河水源源不断地抽吸上来,送入远处模糊昏暗中那片不知用于何方、甚至可能同样在泥泞中挣扎的田地。

晚风骤然掠过河面,吹乱了刘炀额前细碎的刘海,也带起一股刺鼻的柴油味和腥浊河水的凉气。他依旧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台轰鸣的机器,仿佛在凝视着一种坚硬的、不为所动的答案。膝盖处那深藏的旧伤在凉风中再次传来一阵细密绵长的酸痛。他放在冰凉石凳上的左手五指,不易察觉地、极其缓慢地蜷缩了起来,指甲深深陷入自己冰凉坚硬的掌心嫩肉里,留下几道清晰的白色月牙痕迹。而他那双映照着渐渐暗淡的河水的眼睛,此刻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加深沉,也更加清晰——它们像一个刚刚被无形力量强行撕开一道微小裂缝的冰面,冰冷之下,似乎正无声地流淌过一丝秦远从未读懂、或许也永远无法理解的、属于这片土地上更加古老的沉默与坚韧。那沉默坚韧的底色,叫做存在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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