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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权力的边缘(2000年)

青峡二十年

清峡县委大院门口那条被时光磨损的水泥斜坡上,常年蹲踞着几个沉默的影子。他们大多穿着皱巴巴的灰色或蓝色旧衣服,脸上刻着风霜和愁苦,像岸边的礁石,日复一日地被生活的潮水冲刷拍打。这里是县信访局的接访窗口。说是窗口,不过是在传达室旁边的围墙根儿底下,加砌了一米高的水泥矮台子,上面搭了个只能勉强遮雨的蓝色塑料布棚子。矮台背后那栋低矮的信访局小楼墙壁上,灰扑扑地刷着几个褪了色的大字:“为群众排忧解难”。

秋老虎的余威炙烤着县城,蒸腾的暑气裹着街上汽车的尾气灰和尘土。矮棚下更显闷热难当。汗水顺着老通讯员李德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汇进脖颈里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衣领口。他面前的水泥台子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掉了瓷的旧搪瓷缸子,里面飘着大片的劣质茶叶和厚厚的浮沫——那是供上访群众解渴用的。李德兴手里抓着一沓皱巴巴的申诉材料,材料的主人——一个穿着打补丁的土布褂子、满脸褶子如同枯树皮的老农张老汉,就直挺挺地跪坐在棚子和斜坡衔接处那粗糙灼热的滚烫水泥地上,身体佝偻着,像一块风干的泥塑。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股被绝望熏熬透了的疲惫和平静的死寂。

“……李同志……”张老汉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风干的树皮摩擦,“俺知道……又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可那矿上推平俺家苞谷地……说好的赔偿……三年了……屁都没有……还砍了俺家老坟那一片柏树林子……”他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泥土的手指用力地戳着地上的材料纸,“……俺老伴前年咳嗽咳死了……没钱抓药……大夫说……就是后山矿粉厂飘过来的石头灰呛的……她咽气前……就抓着俺手……说……不服啊……”

李德兴一边费劲地辨认着材料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大部分是村干部代笔),一边低声地、一遍遍地劝慰着,语气带着职业化的耐心和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老哥,别急……别急……坐地上烫……起来说……这事……我记下了……真的记下了……”他弯腰想搀扶张老汉,“我们这边受理了,得报到局里……一层层批……再到县里……县里统筹……还得协调矿上……总得有个时间……”这些话,他已经重复了无数遍,像一段刻在唱片上的固定程序。棚子周围还或站或蹲着七八个等着上访的男男女女,个个脸上刻着不同的苦难。有人沉默地抽着劣质旱烟,劣质的烟雾在闷热的空气中沉浮;有人神经质地啃咬着指甲;一个小脚老太太在啜泣,声音低微压抑。一个穿着相对整齐但面色蜡黄的中年女人,捧着“请求落实教师待遇”的材料,急切地围着矮棚踱步,却被李德兴用眼神轻轻制止,示意她排队。矮棚散发出一股汗酸味、劣质烟草味和绝望混合的沉重气息。

李德兴将张老汉的情况记录在信访登记簿上,字迹工整清晰。又小心翼翼地扶起腿脚麻木的老汉坐到台阶上稍清凉处(虽然水泥依旧滚烫),把那个沉甸甸的旧搪瓷缸子塞到他手里。缸子里浑浊温热的茶水浑浊不堪,漂浮着几只细小的苍蝇尸体。张老汉没接水,只是捧着材料,枯槁的手指一遍遍地抠挖着上面那个模糊不清的村委会公章印迹,仿佛想抠出一点活命的指望。浑浊的老眼望着矮棚后那栋沉默的、有着高高台阶、窗户紧闭的县委大楼,眼神空洞得像是两口枯井。

就在这令人窒息、仿佛永远凝固的场景外围几步远,县委办副主任陈大林正陪着一位穿着半旧深蓝色中山装、腋下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走出来。陈大林那张总是挂着圆滑笑容的脸此刻更是堆满了加倍的热情和恭敬,甚至有些刻意。

“赵处,您看……这雨下得不是时候……车都没法送您去招待所……”陈大林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些,带着真诚的歉意。他身后的政府办主任高建军则落后一步,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复杂地扫过矮棚里外那群如同背景布般的上访者。

那被称为“赵处”的中年男人是市委办公室调研处的一个副处长,级别不高,但位置却微妙地卡在承上启下之间,尤其对于县里这种整天盼着上面“多关照”、“多给政策”的下级单位。他此行的具体任务无足轻重(例行资料调研),接待规格却被陈大林操办得超出常例。

“您多担待,招待所条件简陋,但房间是新打扫的,换的干净被褥。”陈大林一边引着赵处绕过那摊混乱的上访人群,一边赔笑解释,“您先去歇歇脚冲个凉,晚上……王县长那边说了,务必让我在县招待所食堂定个小包厢,给您接风洗尘……都是咱们清峡河里的鲜鱼!您放心,厨师特意从清溪镇请来的!地道!”

他们正穿过大院门口那狭窄的水泥通道,信访矮棚就在几米开外。张老汉那佝偻绝望的身影、几个神情悲苦的上访者,像一幕无声的戏剧落入赵处的视线。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步也随之一顿,目光似乎在那干枯老汉的脸上停留了半秒。

陈大林立刻察觉到这细微的变化。他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甚至更加热络了几分,身体不着痕迹地微微横移半步,巧妙地阻挡在赵处和张老汉那哀求的目光射线之间,一只手非常自然地虚引了一下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半旧的桑塔纳(这已经是不动声色从王县长那边临时调来的‘豪华配置’),声音依旧恭敬:

“赵处,您这边请。这天儿太燥,招待所空调开好了。小王司机送您过去,有什么需要您直接打小王电话……”

赵处没有再停顿,微微颔首,径直钻进车里。车窗贴膜很深,里面的人影瞬间模糊。陈大林弯腰关好车门,对着司机小王使了个眼色。小王利索地挂挡,车子平稳地驶离,将信访局的矮棚和它承载的苦难无声地抛在滚烫的尾气灰尘里。只有那台桑塔纳的空调压缩机嗡嗡声,被淹没在了县城午后的喧嚣中。

陈大林直起腰,目送车子远去,脸上那层过分热络的油光似乎在车子离开视线的瞬间消散了些许,恢复了日常那种精细计算下的沉稳。他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没看矮棚那边,只低声对高建军说了句:“走吧,老高,还得跟王县长汇报一下。”两人转身往办公区大门走去。

县委大院斜对面的“醉仙居”酒楼,一间挂着“听雨轩”牌子的半包厢门被推开。烟雾缭绕顿时从门口冲出,带着浓郁的酒肉气息、辛辣的烟味和觥筹交错的喧嚣。黑山镇矿老板吴老四满面红光,圆滚滚的肚子几乎要把那件紧绷绷的暗花短袖衬衫扣子崩掉几个。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一手捏着根牙签剔着牙缝里的肉丝,另一只油乎乎的肥手正在用力地拍打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肩膀。那人正是王曦,他今天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浅灰条纹短袖衬衫,领口扣子解开一粒,脸上恰到好处地泛着酒精带来的红光(可能演变成多),英俊的面孔在酒气熏染下显得更加有神采。他的眼神明亮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醉意”,嘴角挂着无比谦逊得体的微笑。

吴老四打着酒嗝,唾沫星子喷在王曦脸上:“……王老弟!哦,不,王秘书!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老四我……佩服!真佩服!在咱们清峡这泥塘子里,还能长出老弟这样的……金莲花!啊哈哈哈……”他狂放的笑声震得房间吊灯都在晃荡,“……昨天……昨天那事儿!哥几个记你这份情!”

他用力又一拍桌子,震得碗碟叮当响:“以后!咱们就是……铁打的兄弟!用得着哥的地方,打声招呼!黑山那片!只要不是挖到县城底下……哥哥我给你……摆平!”这话已是赤裸裸的暗示。

坐在吴老四旁边的马国富,黑山镇的党委书记,此刻也举着酒杯,肥胖的脸上堆砌着近乎谄媚的笑容,厚厚的嘴唇在酒杯口上抿着,眼睛死死盯着王曦:“王老弟啊,吴老板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有你在上面给我们搭桥铺路,咱黑山……好办!该交的税……一分不少!该做的门面功夫……一样不落!大家……共赢嘛!”他嘿嘿笑着,用油腻的手也去拍王曦的肩膀。

王曦脸上始终保持着那种温和谦逊、甚至带着点“受宠若惊”的微笑。他端起面前的分酒器,动作优雅地给吴老四和马国富都满上那小杯精酿粮食白酒(五粮液瓶子装的,里面是啥未知),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眼神清澈带笑,丝毫没有被酒气熏晕的迹象:

“吴老板,马书记,您二位这话就太见外了。昨天那点小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脸上笑容温煦诚挚,“我是为领导服务,也是为大家服务。黑山有资源,有潜力,大家都盼着黑山好。你们是干实事的人,为县里经济发展、为乡亲们致富流血流汗。能为你们做点事,尽点微薄之力,是我的荣幸。”他将倒满酒的杯子敬向吴老四和马国富,“来,老四哥,马书记,我敬你们!以后咱们多联系!大家同心协力,把咱们清峡这块蛋糕做得更大更香!”

吴老四得意地大笑,碰杯声响亮:“好!好一个同心协力!干了!”

马国富也一口闷下,火辣辣的酒液让他胖脸更红,他眯着小眼睛凑近王曦,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王老弟,听说……县里最近在筹备……要成立个什么‘重点产业发展协调小组’?……组长……有说法没?”他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赤裸裸的试探和对权力的热望。

王曦笑容依旧温和从容,眼神清澈得像山涧泉水。他巧妙地避开了关键信息点,目光落在转盘中央那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肘子上,随意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肥美软烂的皮肉放在吴老四的骨碟里:

“老四哥,尝尝这个肘子,醉仙居的招牌!炖了一整天呢!至于小组嘛……书记和县长高瞻远瞩……”他声音平缓,笑容真诚得毫无破绽,仿佛只是在聊一道佳肴,“……具体分工,肯定是服务大局,优化资源嘛……来来,先吃菜,都凉了!”

同一时刻,县委大院深处那座被梧桐树荫遮盖、显得格外安静的县委办公楼三楼东侧,靠西尽头那扇普通的暗红色木门——“组织部长办公室”。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特有的霉味、劣质红蓝墨水味和一丝陈旧书籍的气息。窗外浓郁的树荫将室内光线过滤得近乎阴凉。周正平部长坐在宽大厚实的深褐色办公桌后面,身体靠在同样陈旧的黑色皮质高背椅上。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深灰色涤卡中山装,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金丝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透过厚厚的镜片,平静而审慎地审视着坐在对面条凳上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生得极为英俊,身形挺拔,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衬衫,领扣也扣得一丝不苟。正是王曦。

“……王曦同志,”周正平的声音不高,字字清晰,“这次选拔后备干部考察推荐,你获得的票数很集中,说明领导和同志们对你的工作能力、思想政治表现都是肯定的。”他的指尖在一份摊开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的材料上,无意识地缓缓划过其中一栏,“特别是你提出的那份关于‘矿难事故暴露问题与后续产业扶持重点转向’的建议要点,虽显粗疏,但立意和方向很好,书记在常委会上也肯定了这种主动思考问题的精神。”

王曦挺直了腰背,双手放在膝上,姿态端正谦逊,眼神清澈坦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和对上级领导的无比恭敬:“谢谢周部长的肯定!主要还是书记的指导和组织部对我的严格要求!我还年轻,经验欠缺,提的那些设想,都是在书记的点拨下才成型的,还很浅薄。不过,能给领导提供一点参考,是我的荣幸。”

“嗯,”周正平微微点了点头,但审视的目光并未移开分毫,“能认识到差距,这很好。我们培养干部,尤其是年轻的优秀骨干,既要鼓励创新思维,勇于担当,又要注重脚踏实地的实践磨练,不能好高骛远。”他的手指移到材料后面几页,语气依旧平稳无波,“你在组织部的日常表现,组织也看在眼里。能沉得下去,能坐得住冷板凳整理档案材料,这点难能可贵。这次把你列入后备干部库,是组织对你现阶段工作的认可,也是一个新的起点。记住,荣誉和机会意味着更多的责任和要求。你以后的工作重心,还是要在扎扎实实的业务历练中加强思想作风锤炼……”

他看似勉励的话语,却隐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敲打意味。王曦脸上谦逊受教的表情纹丝不动,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蜷,随即立刻松开。他态度更加恭谨:

“部长教诲,我一定谨记在心!扎根基层,历练打磨,一步一个脚印走踏实!请组织放心!”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木门被轻轻敲响。一个身材瘦小、梳着齐耳短发、带着黑框眼镜、显得极为干练的女青年探进头来:“周部长,组织部内部学习通知文件送来了,需要您圈阅。”她声音清脆利落,正是组织部内勤方晓丽,手中拿着两份红头文件。

“拿进来。”周正平应了一声。方晓丽快步进来,将文件轻轻放在周部长手边。放下文件时,她的目光极快地、极为专业地扫了一眼坐在部长对面姿态恭敬端正的王曦。那目光中带着一丝职业的冷静审视,在王曦那份关于黑山镇矿区的、背景里有那么几个“吴”字“马”字的考察报告附件材料上停驻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如同精密的扫描仪扫过一张复杂的图纸。随即又迅速收回,脸上没有任何多余表情,恭敬地对部长点点头,退了出去,顺手轻轻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木门闭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办公室恢复了之前的沉静。窗外的梧桐树叶在风的撩拨下沙沙作响。周正平的目光重新落到王曦身上,似乎刚才被打断的话头只是一个自然的停顿。他继续说着关于“责任”、“作风锤炼”、“考察试用期限”等等程式化却内涵丰富的词语。王曦低眉顺眼地听着,像最虔诚的学生聆听导师的教诲。唯有在他垂眸的瞬间,那被低垂眼睑完全覆盖的眼眸深处,如同深潭底部最隐秘的角落,一丝冰冷的、锐利的光芒像鱼叉破水般迅速隐没,重归深不可测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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