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江澄那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魏婴站在一旁,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听到了。
姐姐用那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把剖丹的真相,原原本本地,展现在了江澄的面前。
他不知道江澄“看”到了什么。
但他能从江澄那崩溃绝望的反应中,猜到一二。
其实……他一直不希望江澄知道这件事。
这是他欠江家的。
是他,心甘情愿的。
他宁愿江澄一辈子都恨他、怨他,也不想让他背上这样沉重的人情债,让他活在愧疚和自责之中。
可是现在……
一切,都被姐姐,用一种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摊开在了阳光之下。
魏婴的心,乱成了一团麻。
他看着跪在那里,哭得浑身颤抖,连头都不敢抬的江澄,心里五味杂陈。
有心疼,有不忍,还有一丝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如释重负。
“江澄……”
他走上前,蹲下身,想要扶他起来。
“别碰我!”
江澄像是被火烫了一下,猛地打开了他的手,自己却因为这个动作,狼狈地摔倒在地。
他依旧不敢看魏婴,只是像个犯了滔天大罪的孩子,拼命地往后缩。
“别碰我……魏无羡……你别碰我……”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我没脸见你……”
“我不是人……我就是个混蛋……白眼狼……”
他胡乱地呢喃着,抬起手,一巴掌又一巴掌,狠狠地扇在自己的脸上。
“啪!啪!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江澄!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魏婴急了,也不管他反抗不反抗,直接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他,抓住他那只还在自残的手。
“你打我骂我都行!别这么对自己!”
“你放开我!”江澄在他怀里疯狂挣扎,“让我打!打死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凭什么?!凭什么你这么对我?!魏无羡!你就是个大傻子!彻头彻尾的蠢货!!”
他骂着骂着,声音再次哽咽,最终趴在魏婴的怀里,嚎啕大"哭"。
这一次,不再是怨毒和绝望。
而是,无尽的悔恨与崩溃。
魏婴紧紧地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体剧烈的颤抖。
这个从小到大,跟他针锋相对,跟他打架吵嘴,却又总是在关键时刻护在他身前的师弟,此刻,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魏婴的眼眶,也红了。
他轻轻地拍着江澄的背,就像小时候,他哄被虞夫人罚跪后偷偷抹眼泪的江澄一样。
“好了……好了……不怪你……”
他柔声安慰道,“是我自愿的,都过去了。”
“过不去!”江澄猛地抬头,红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这事儿过不去!一辈子都过不去!”
他又想挣扎。
“你看,又来了。”
一个清冷淡漠的声音,凉凉地在两人头顶响起。
阿满抱着胳"-臂",像是在看一出极其幼稚的狗血话剧,脸上写满了“没眼看”。
“一个,是把自己当圣母的蠢货,觉得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就是对别人好。”
“另一个,是钻牛角尖的犟驴,不是沉浸在怨恨里,就是沉浸在悔恨里,反正就是不肯好好过日子。”
她的嘴里,吐出毫不留情的辛辣点评。
“我说,你们俩,是打算在这里演一出‘你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的苦情戏,演到天荒地老吗?”
魏婴和江澄的哭声和挣扎,都因为她这番“毒舌”而顿住了。
两人同时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她。
“云梦江氏的家训,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阿-滿-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
“什么时候,改成‘明知该和好,而非要互相折磨’了?”
魏婴:“……”
江澄:“……”
两人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是……心结这种东西,哪是那么容易就解开的?
“怎么?没话说?”
阿满挑了挑眉,“还是觉得,你们俩之间的那点破事,特别重要,特别了不起,是三界之内都解决不了的世纪难题?”
“不是……姐姐……不是那样的……”魏婴呐呐地想解释。
“我没有觉得……”江澄也下意识地反驳,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那就行。”
阿满点点头,似乎对他们的回答很满意。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两人都瞠目结舌的动作。
她伸出双手,像拎小鸡一样,一手一个,揪着两人后颈的衣领,轻而易举地,把他们俩给拎了起来。
她手臂上那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让他们半点反抗都做不出来。
“姐……姐姐??你要干什么?”魏婴一脸懵逼。
“你……你放开我!”江澄还在凭着本能挣扎,可在阿满手里,他的挣扎就像小猫挠痒痒。
阿满就这么拎着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走到了墙边。
然后。
“都给我站好了。”
她把两人并排往墙上一按。
两人就跟两幅画似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地“贴”在了墙上,呈“大”字型,动弹不得。
“魏婴!”
“江晚吟!”
阿满抱着胳膊,站在他们面前,像个正在训话的严厉教官。
“姐……姐姐,我在……”魏婴弱弱地回答。
“……干……干嘛……”江澄别扭地应了一声。
“抬头。”阿满命令道。
两人下意识地抬起头。
“看着对方的眼睛。”
两人僵硬地,把目光转向了彼此。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和……别扭。
尤其是江澄,他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眼神躲闪,根本不敢直视魏婴。
“姐……”
“闭嘴。”阿满打断了魏婴想说的话。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自己的“强力调解”。
“江晚吟。”
“嗯……”江澄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
“现在,看着魏无羡,跟我念。”
“念……念什么?”
“念:魏无羡,你这个大傻子!”
江澄:“啊?”
魏婴:“哈?”
姐……姐姐这是什么操作?
怎么还带头骂人呢?
“快点。”阿满催促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江澄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只能硬着头皮,对着魏婴,小声地,别扭地,重复了一遍。
“魏……魏无羡……你……你这个……大傻子……”
“大点声!没吃饭吗?!”
“魏无羡!你这个大傻子!!”江澄被逼急了,几乎是吼了出来。
吼完,他的脸更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很好。”
阿满点点头,又转向魏婴。
“魏无羡。”
“在……在呢……”
“看着江澄,跟我念。”
“念……什么?”
“念:江澄,你这个爱哭鬼!”
魏婴:“……”
江澄:“……”
这是什么幼稚园级别的吵架台词?!
“快点!”
“江……江澄……”魏婴看着江澄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憋屈表情,实在有点不忍心,“你……你这个……爱哭鬼……”
“嗯,不错,感情很到位。”阿满评价道。
她来回踱了两步,又开口。
“江晚吟,继续。”
“还……还来?”江澄快疯了。
“念:魏无羡,剖丹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是瞧不起我吗?!”
江澄浑身一震。
这句话,像是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是啊……比起剖丹的恩情,他更介意的,是魏无羡这种“我为你牺牲,但我不告诉你”的自作主张。
这是把他江澄,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承受不起的弱者了吗?!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发自真心地,对着魏婴怒吼道:
“魏无羡!剖丹这么大的事,你不告诉我!是瞧不起我江晚吟吗?!”
吼完,他胸口那股郁结之气,竟然莫名其妙地,顺畅了不少。
阿满满意地看着他,又转向魏婴。
“到你了。”
“念:江澄,告诉你有个屁用?!就你那臭脾气,知道了还不跟我闹个天翻地覆?!”
魏婴:“……”
这话……真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他看着江澄,苦笑了一下,也大声地喊了出来。
“江澄!告诉你有个屁用啊!就你那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脾气!知道了还不跟我闹个天翻地覆?!我不得被你烦死?!”
“你他妈说谁是茅坑里的石头?!”江澄下意识地就骂了回去。
“就说你!怎么了?!”魏婴也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
“你才是厕品!你全家都……”江澄骂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眼看着两人又要回到以前那种吵架模式,阿满及时打断了他们。
“停。”
她打了个响指。
“最后一句。”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江‘澄’的身上。
这一次,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而认真。
“江晚吟,看着他,清清楚楚地说出来。”
“告诉他: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告诉他:谢谢你。”
“还有……欢迎回家。”
江‘澄’的身体,猛地一颤。
前两句的吵嘴打闹,或许只是发泄。
但这最后的三句话,却像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看着魏‘婴’,看着他那双因为自己的话而微微泛红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那几个字,却像是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
“说。”阿满的声音,不容置疑。
江‘澄’的嘴唇,哆嗦了半天。
最终,他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几乎是吼了出来。
“对不起!!”
“谢谢你!!”
“……欢迎回家……师兄……”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但,魏婴听到了。
在听到那声“师兄”的瞬间,魏婴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他有多久,没有听到江澄这么叫他了?
他一直以为,这辈子,都再也听不到了。
“好了,该你了。”
阿满看向泪流满面的魏婴,“你也说。”
“说:没关系,兄弟之间,不说这个。”
“说:别哭了,丑死了。”
“还有……我也回家了。”
魏 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一边对着江澄大声喊道:
“没关系!我们是兄弟!不说这个!”
“江澄!你别哭了行不行啊!丑死了!跟你那张死人脸一点都不配!”
“还有……”
他看着他,笑得无比灿烂。
“我也回家了!”
当他说完这句话。
阿满打了个响指。
那股禁锢着他们身体的力量,瞬间消失。
江澄腿一软,差点摔倒,却被魏婴一把扶住。
两个大男人,一个哭,一个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不堪,却又莫名地……和谐。
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最深、最厚的隔阂。
就在这极其幼稚,极其胡闹,却又极其有效的“强力调解”之下,彻底地,烟消云散。
心结?
那是什么东西?
能吃吗?
在不讲道理的姐姐面前,再深的心结,也给你掰开了,揉碎了,吹散了。
不服?
贴墙上,继续念。
念到你服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