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冰冷光滑的穹顶合金通道里，悬浮灯投下毫无温度的光晕。空气净化系统低沉的嗡鸣，像某种巨大生物缓慢而规律的呼吸，勉强盖过凌夜自己刻意压低的呼吸声。他低着头，脊背微弓，模仿着侍者那种刻在骨子里的谦卑姿态，稳稳托着沉重的合金托盘。托盘底部，一层极薄、近乎透明的消音材料下，冰冷的金属棱角无声地硌着他的指腹——那是他拆解后重新拼合的电磁脉冲短刀。

目标就在前方。

天空城的执政官，沈明曜，被几个同样衣冠楚楚、面带谄笑的人簇拥着，正站在通道尽头的巨大观景窗前，姿态松弛地指点着窗外那片被猩红孢子云笼罩、仿佛永远凝固在黄昏里的绝望大地。他侧对着凌夜的方向，剪裁完美的深灰色执政官礼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袖口处一点冷硬的金属光泽闪烁——是神经阻断针的发射口，凌夜一眼就认了出来。

凌夜的眼角余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到沈明曜手腕上那个几乎与皮肤融为一体的银色手环。核心权限节点，天空城所有防御系统的钥匙。就是它。

他脚步没有丝毫迟滞，像一滴融入水流的水珠，无声地靠近那个权力的中心。通道两侧，光滑如镜的合金墙壁映出他模糊的身影——穿着侍者不合身的廉价制服，脸上覆盖着能扭曲光线、干扰低级扫描的伪装薄膜，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深潭下的寒冰，锐利得能穿透一切虚饰。距离在缩短，五米，三米……

沈明曜似乎正专注地听着身边一个秃顶胖子唾沫横飞地讲述着什么“地表净化新进展”。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观景窗冰凉的强化玻璃，节奏平稳，仿佛在欣赏一曲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乐章。就在凌夜的身影即将进入他视野边缘的刹那，那敲击的节奏，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

凌夜的心跳，在伪装薄膜下，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来不及了！

伪装瞬间撕碎！凌夜全身的肌肉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簧骤然释放，整个人化作一道贴地疾掠的黑色闪电，速度之快，带起的微弱气流甚至没来得及惊动旁边胖子额角的一滴汗珠。托盘被他狠狠砸向最近的那个保镖面门，合金盘底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弧光。左手如毒蛇出洞，精准地抓向沈明曜那只带着权限手环的左手腕！

他的指尖几乎已经触碰到对方微凉的皮肤纹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明曜动了。没有预想中的惊愕或慌乱，他的动作流畅得近乎诡异，仿佛早已排练过无数次。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微仰，凌夜那志在必得的一爪擦着他的袖口掠过，只撕下一点冰冷的空气。与此同时，沈明曜那只一直随意垂在身侧的右手，快如鬼魅般抬起，没有去看凌夜，指尖却精准无比地扣向凌夜脖颈侧方的颈动脉窦！

冰冷的指尖带着死亡的预兆袭来。

凌夜瞳孔骤缩，强行拧腰，硬生生将前冲之势扭成侧旋。沈明曜那足以瞬间致人昏迷的指爪擦着他的颈侧皮肤滑过，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凌夜看到了沈明曜的眼睛。

那双总是被媒体形容为“蕴藏着天空城未来”的深邃眼眸里，此刻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仿佛无机质玻璃般的平静，以及一丝……洞悉一切的锐利？他甚至在沈明曜微抿的唇线上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近乎嘲弄的弧度。

“你心跳比标准侍应生快了0.3赫兹。”沈明曜的声音低沉平稳，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却字字砸在凌夜紧绷的神经上。

被识破了！

凌夜眼中戾气暴涨，所有的伪装、试探都被这赤裸裸的挑衅撕得粉碎。他不再保留，腰间的电磁脉冲短刀瞬间滑入手中，幽蓝色的电弧在刀刃上嘶鸣跳跃，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没有废话，刀锋划破空气，带着毁灭性的能量波动，直刺沈明曜心脏！

“死！”凌夜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

沈明曜眼神一凝，似乎没料到对方在如此近距离下竟敢使用这种可能波及自身的范围性武器。他身体再次后撤，快得拉出一道残影，但通道空间终究有限。幽蓝的电弧边缘扫过他昂贵的礼服前襟，瞬间焦黑一片，发出蛋白质烧灼的刺鼻气味。

“疯子！”沈明曜终于低斥出声，一直维持的优雅假面裂开一道缝隙。他右手闪电般探向礼服内侧，显然要动用更致命的武器。

就在这剑拔弩张、生死搏杀一触即发的瞬间——

轰隆！！！

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撕开！

不是来自他们战斗的中心，而是来自脚下，来自头顶，来自四面八方！脚下坚实的合金地面像脆弱的饼干一样骤然扭曲、拱起、撕裂！头顶那象征着绝对安全和洁净的穹顶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呻吟，无数道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紧接着，大块大块燃烧着、融化的合金结构如同末日陨石般轰然砸落！刺耳的金属撕裂声、结构坍塌的巨响、尖锐到突破人类承受极限的警报嘶鸣……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吞噬了一切。

猩红！铺天盖地的猩红！

不是火光，是比火光更诡异、更令人窒息的颜色。那层笼罩大地的、仿佛永恒凝固的猩红孢子云，被巨大的爆炸冲击波硬生生撕开了一个狰狞的缺口！浓稠如血浆般的云雾，裹挟着灼热的气浪和致命的辐射尘埃，如同决堤的死亡之海，狂暴地倒灌而入！

巨大的、无可抗拒的冲击力狠狠撞在凌夜身上，仿佛被一柄无形的攻城锤正面击中。他闷哼一声，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被抛飞出去，手中的电磁短刀脱手，瞬间被翻滚的金属碎片和狂涌的猩红吞噬。视线瞬间被那令人作呕的猩红填满，灼热呛人的孢子粉尘疯狂涌入鼻腔和口腔，带来火辣辣的剧痛和强烈的窒息感。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在混乱翻滚的视野边缘，他捕捉到了另一个同样失控飞坠的身影。深灰色的执政官礼服在猩红的风暴中猎猎翻飞，像一面破碎的旗帜。沈明曜似乎试图抓住什么，但徒劳无功。他脸上惯有的从容和掌控感被彻底击碎，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因绝对失重和死亡迫近而产生的苍白惊愕。

紧接着，是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刺骨的失重感，仿佛坠向无底的深渊。

……

冰冷。

刺骨的冰冷，混杂着一种粘腻的、仿佛某种生物体腔内部的滑腻触感，包裹着凌夜。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喉咙和鼻腔里火辣辣地疼。沉重的眼皮挣扎着掀开一条缝隙，视野被一层厚重的、不断蠕动的猩红纱幕笼罩。浓稠的孢子云低低地压在头顶，缓缓翻涌，透出一种令人绝望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气味——金属烧熔后的焦糊、有机质腐败的恶臭，还有孢子云那独特的、带着铁锈和甜腥的死亡气息。

他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颈，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左臂，传来清晰的、骨头错位的钝痛。他躺在一堆湿滑冰冷的瓦砾上，周围是扭曲变形的金属骨架和破碎的混凝土块，依稀还能辨认出天空城某个区域的轮廓，如今已彻底沦为废土的一部分。

不远处，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痛苦的咳嗽声。

凌夜猛地循声望去，心脏瞬间沉到谷底。

沈明曜。

那个几分钟前还在天空城穹顶之上掌控一切的执政官，此刻正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倾斜的金属板，深灰色的礼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血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矜贵。他的一条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是骨折了。那张足以登上天空城任何宣传海报的英俊脸庞此刻苍白如纸，几道被锐物划开的血痕格外刺眼。他一手捂着肋下，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正缓慢地染红破烂的衣料，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支仅剩的神经阻断针发射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警惕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正死死锁定在凌夜身上。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孢子云缓慢翻涌的粘稠声响和彼此粗重艰难的喘息。劫后余生的庆幸？不，只有更深的戒备和冰冷的敌意在无声流淌。

“呵……”凌夜牵动嘴角，想扯出一个讥讽的笑，却因为牵动内腑的伤势而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眼前发黑，喉头泛起浓重的铁锈味。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沈大执政官……咳咳……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跟我这种……你眼中的‘废土老鼠’……死在一起？真是……讽刺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

沈明曜的脸色似乎更白了一分，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凌夜话语中那刻骨的恨意。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那双紧盯着凌夜的眼睛，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脸上残留的伪装薄膜，看进他的灵魂深处。他的目光在凌夜沾满污血的脸庞上逡巡，最终，竟牢牢定格在凌夜的左耳后方。

那里，一道被污垢和干涸血痂覆盖的旧伤痕，斜斜地隐没在发际线边缘，形状有些奇特，像一道被撕裂后又勉强愈合的闪电。

时间仿佛在沈明曜眼中停滞了一瞬。他眼中那冰冷的审视和戒备，如同遭遇了某种无形的冲击，剧烈地动摇起来，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某种深埋于时光尘埃下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他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连肋下的剧痛似乎都暂时忘却了。

“那道疤……”沈明曜的声音干涩异常，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目光死死锁住凌夜耳后的旧伤，“……七年前，地下三号废弃医院隔离区……那个从变种感染者堆里把我拖出来的蒙面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