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只剩下炭盆里偶尔迸裂的哔剥声,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苏璃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恐慌中抽离。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作为法医,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情绪化是真相的大敌。当务之急,是收集信息,评估处境。
她闭上眼,深深吸气,试图在这具陌生的身体里,捕捉属于“原主”的蛛丝马迹。
没有预想中汹涌的记忆洪流,只有一些破碎、模糊的片段,如同被水浸染的墨迹,断断续续地浮现:
严厉而疲惫的父亲,一身半旧的武将常服,腰间佩刀似乎都失了往日光泽…
母亲温婉却愁容不散的脸,指尖带着常年针黹的薄茧,抚摸她额头的触感…
一个装饰远比她现在这间屋子华美得多的庭院,一个穿着锦绣衣裙、容貌娇艳的少女,正用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蔑地指着她,声音尖利:“…不过是个破落户家的女儿,也配…”
剧烈的颠簸!马匹凄厉的嘶鸣!视野翻转,后脑重重磕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还有无尽的黑暗和一种深沉的、名为“不甘”的怨愤…
“苏清璃…” 一个名字伴随着这些碎片,清晰地烙印在意识里。这是原主的名字。而“破落户”三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苏璃最后的侥幸。
她缓缓睁开眼,再次环顾这间屋子。这一次,她的目光带上了法医勘查现场般的冷静与审视。
空间狭小。除了一张硬板床、一个掉漆的旧木柜、一张摇摇晃晃的方桌和两张凳子,再无他物。墙壁斑驳,角落里甚至有渗水留下的霉斑。
陈设简陋。被褥是粗布旧棉,炭盆里烧的是劣质的、烟味呛人的炭块。桌上唯一像样的东西是那个掉漆的木奁盒,里面只有几根素银簪子和那面模糊的铜镜。
药味浓重。空气中弥漫的草药味苦涩刺鼻,显然不是名贵药材。青黛刚才端进来的那碗药,黑乎乎地沉淀在粗瓷碗底,药渣粗糙可见。
所有这些细节,都在无声地印证着那个“破落户”的标签。苏家,这个原主记忆碎片中的“将门”,如今恐怕已是门庭冷落,风雨飘摇。
后脑的闷痛再次袭来,提醒着她这具身体遭受的重创。苏璃(现在应该是苏清璃了)下意识地抬手,想要触碰那个肿包,动作却在中途停住。法医的职业本能让她立刻警觉——头部的创伤,尤其是后脑勺这种位置,成因和性质往往能说明很多问题。单纯的意外坠马,着力点会是这里吗?
“青黛。” 她提高了一点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虚弱。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小丫鬟立刻探进头来,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小姐?您醒了?可是要喝水?还是饿了?”
“过来。” 苏清璃示意她靠近,声音放得更低,“扶我坐起来些,头疼得厉害,想换个姿势。”
青黛不疑有他,连忙小心地搀扶着她,让她半靠在床头冰冷的墙壁上。这一动,牵动了全身的筋骨,苏清璃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小姐您慢点!您这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呢!” 青黛心疼地用手帕替她擦拭汗水。
“青黛,” 苏清璃喘息稍定,目光紧紧锁住小丫鬟的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跟我说实话。我坠马那天…到底怎么回事?我…有些记不清了。” 她巧妙地利用了“失忆”这个万金油借口。
青黛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小…小姐…那天…那天就是马惊了…车夫没拉住…”
“看着我!” 苏清璃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属于首席法医的威严,虽然虚弱,却极具穿透力,“马为什么惊?在哪儿惊的?车夫呢?事后如何处置了?”
一连串精准的问题砸下来,青黛被这陌生的气势慑住,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在…在从城西别院回来的路上…快到朱雀大街西口那个拐角…突然就窜出来一条野狗,那马就惊了…疯了一样往前冲…车夫…车夫老刘头当时就被甩下车,摔断了腿…后来…后来府里派人去找,他…他和他一家子都…都不见了…”
人证消失!
苏清璃的心猛地一沉。法医的直觉告诉她,这绝非巧合。意外坠马导致一个不受重视的将门小姐重伤,顶多算个管理不善。但车夫一家离奇消失,这就指向了某种刻意的掩盖!
“那条野狗呢?” 她追问。
“狗…狗被打死了…” 青黛小声道,“是…是路过的巡城兵丁射杀的…说是怕它再伤人…”
物证灭口!
线索掐得如此干净利落!苏清璃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事故”!目标就是苏清璃的命!
“府里…怎么说?” 她强压着心头的寒意。
青黛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哽咽:“老爷…老爷去兵部衙门理论过,可…可兵部的大人们说证据确凿就是意外…还…还斥责老爷小题大做…夫人…夫人去求老夫人,老夫人只说…说小姐您福大命大,养着就是…让夫人…让夫人别再闹了…府里…府里也没人再提这事…”
家族无力,甚至内部压制!
苏清璃的心沉到了谷底。原主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处境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不仅外部有敌人虎视眈眈,家族内部也冷漠甚至可能有人乐见其成!
“我爹娘…他们现在…还好吗?” 她艰难地问出这句话,带着一丝原主残留的情感。
青黛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老爷…老爷被斥责后,回来就病倒了…夫人…夫人日夜侍疾,还要…还要变卖自己的嫁妆首饰…给您抓药…可…可府里的份例…份例也被克扣了…” 小丫鬟泣不成声,“这炭…这药…都是…都是夫人偷偷…”
后面的话,青黛说不下去了,但苏清璃已经完全明白了。
寒意,比窗外的朔风更刺骨。她苏璃在现代死于权力的倾轧,穿越而来,面对的竟是一个更加赤裸裸的、等级森严的泥潭!原主苏清璃,就是这泥潭里一颗被随意践踏的棋子。
“别哭了。” 苏清璃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伸出苍白的手,轻轻拍了拍青黛的手背。这个小丫鬟,是此刻唯一能确定站在她这边的人。“把药端过来。”
青黛抽噎着,连忙将桌上那碗早已凉透的药端来。
苏清璃没有立刻喝。她接过药碗,凑近鼻尖,仔细嗅了嗅。浓重的苦涩药味中,混杂着几味她凭借现代知识能辨认出的药材:当归、川芎、红花…都是活血化瘀、治疗跌打损伤的常用药。配伍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药材品质低劣,杂质颇多,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她蹙了蹙眉。这药,喝下去未必有多大益处,但至少无害。她现在需要恢复体力。
忍着反胃的冲动,苏清璃仰头,将那碗冰冷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浓重的药味在口腔里弥漫,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感。
“青黛,” 放下药碗,苏清璃的眼神锐利起来,“帮我看看后脑的伤。”
“小姐?” 青黛有些不解。
“照做。” 语气不容置疑。
青黛只好依言,小心翼翼地拨开苏清璃浓密的乌发。后脑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吸气。
“肿得厉害吗?什么形状?边缘可清晰?有没有破皮出血?” 苏清璃一连串问题抛出,用的是法医检查创口的专业术语。
青黛哪里懂这些,只能凭感觉描述:“肿…肿得像个大馒头,青紫青紫的…形状…好像是圆的?边缘…奴婢看不真切…没…没破皮,也没见血,就是肿得吓人…”圆形钝器伤?
苏清璃的心猛地一跳!坠马时后脑着地,通常形成的应该是片状或不规则的挫伤或擦伤。如果形成的是相对规则的圆形肿包…这更像是被某种圆形的硬物(比如锤头、棍棒尾端)直接击打所致!再结合车夫消失、野狗被灭口…几乎可以断定,原主坠马前或坠马瞬间,后脑曾遭受过钝器重击!这才是导致她昏迷濒死的真正原因!坠马很可能只是掩盖行凶的幌子!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窜遍苏清璃的四肢百骸。有人不仅要苏清璃死,还要做得像是意外!手段如此狠毒!
“小姐…您…您怎么了?” 青黛被苏清璃骤然变得冰冷锐利的眼神吓住了,那眼神,全然不像一个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深闺少女,倒像…像衙门里审问犯人的青天大老爷!
苏清璃瞬间收敛了外泄的情绪,恢复了虚弱疲惫的样子:“没什么,就是疼得厉害。青黛,你记住,刚才我问你的所有话,关于坠马、关于车夫、关于我爹娘…包括我让你看伤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任何人!明白吗?” 她盯着青黛的眼睛,一字一句,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青黛虽然懵懂,但被这凝重的气氛感染,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用力地点头:“奴婢明白!死也不说!”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略显刻薄的女声在院门外响起:
“哟,青黛丫头,杵在门口当门神呢?三小姐醒了没有?老夫人打发我来瞧瞧,顺便问问,夫人前儿个送去库房的那支点翠凤钗,老夫人瞧着甚是喜欢,想问问夫人那儿还有没有别的式样?”
青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中充满了愤怒和屈辱。
苏清璃眼神一寒。点翠凤钗?这分明是母亲变卖嫁妆给她抓药的凭证!对方不仅夺了母亲的财物,还要如此明目张胆、居高临下地来炫耀和进一步勒索?!
寒意未退的胸腔里,一股属于苏璃的、属于苏清璃的、更属于那个在ICU里含恨死去的法医的怒火,开始悄然汇聚。
这虎狼环伺的古代深宅,这步步杀机的困局…她苏清璃(璃),既然来了,就绝不会再任人宰割!法医的眼睛,能看透皮囊下的尸骸,更能看穿这层层伪装下的阴谋!
“青黛,” 苏清璃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去开门。告诉来人,我醒了,但头还晕得很,怕过了病气给老夫人。至于凤钗…” 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就说,我娘那里,暂时没有了。若老夫人实在喜欢,等我好些了,亲自去给老夫人请安时,再想想办法。”
—— 反击,从此刻开始埋下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