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破船碎片,一点一点,挣扎着浮向水面。
最先感知到的是气味。一股浓烈、顽固、几乎化为实质的焦糊味,死死地堵在鼻腔里。它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像是烧焦的木头、烤干的泥土,又掺杂着某种……蛋白质过度燃烧后留下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每一次无意识的吸气,这气味都像粗粝的砂纸,狠狠刮擦着喉咙深处。
然后,是触觉。身下并非床铺的柔软,而是坚硬、硌人,带着一种顽固的冰凉。无数细小的、尖锐的碎砾深深嵌入背部的皮肉,每一次微弱的挪动,都牵扯起一片细密的刺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半边身体,是碎裂的石块?还是半朽的木头?冰冷,坚硬,无情地剥夺着身体里残存的热量。
冷。一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阴冷,穿透单薄的衣物,贪婪地吮吸着体温。
喉咙干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滚烫的砂砾,带来一阵撕扯般的剧痛。渴。这感觉如此原始而凶猛,瞬间压倒了其他所有的不适,牢牢攫住了他混沌的意识核心。水……需要水……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他集中起身体里仅存的那一丝微弱的气力,对抗着那可怕的重量。睫毛颤抖着,粘连在一起,仿佛被某种粘稠的东西糊住了。他用尽力气,终于,一丝微弱、浑浊的光线艰难地挤了进来。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灰黄。
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低垂,仿佛一块肮脏的巨大裹尸布,沉沉地压在头顶,没有一丝缝隙能透出真正的蓝色或阳光。空气本身似乎也染上了这令人窒息的灰败色调。
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视野缓慢地扫过四周。
荒芜。死寂。
目光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焦黑与破碎。大地像是被一只狂暴的巨手狠狠蹂躏过,又泼上了滚烫的沥青。焦黑的土壤板结成块,龟裂开狰狞的口子,如同干涸了千年的河床。断壁残垣是这片灰黑画布上仅有的、扭曲的装饰。曾经或许是房屋的骨架,如今只剩下几截黢黑的、碳化的木桩,孤零零地刺向低垂的天空,像绝望的手指。碎石瓦砾堆叠成一座座丑陋的小丘,缝隙间顽强地钻出几丛枯黄扭曲的野草,颜色暗淡,奄奄一息,是这片死地唯一一点微弱的、行将就木的生命气息。更远处,一些巨大、形状怪异的阴影匍匐在地平线上,轮廓模糊,像是某种巨兽的遗骸,被随意丢弃在这片被遗忘的焦土之上。
没有鸟鸣,没有虫嘶,没有风声。只有一片沉重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死寂。这寂静本身仿佛也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挤压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
他挣扎着,试图用胳膊肘支撑起上半身。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骤然发黑,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在灰暗的视野里疯狂乱窜。身体里传来一阵深沉的、源自脏腑的空虚和无力感,像被彻底掏空了。他重重地跌回冰冷的碎石地上,后脑勺磕在一块凸起的硬物上,带来一阵短暂的、尖锐的疼痛。
这疼痛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记忆那扇锈死的大门。
一个名字,突兀地、清晰地,从一片混沌的空白中浮现出来。
白烬。
我是……白烬。
他躺在地上,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贪婪地吞咽着那混合着焦糊与死亡气息的空气。“白烬……”他无声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这个名字像一块小小的浮木,在记忆的惊涛骇浪中勉强托住了他,却无法告诉他更多。他是谁?来自哪里?为何会独自躺在这片被彻底毁灭的焦土之上?
困惑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一点细微的声响刺破了沉重的死寂,从焦土边缘一片半塌的、由巨大岩石和断裂梁柱勉强构成的屏障后面传来。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还有刻意压低的、粗嘎的交谈声,模糊不清,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恐惧?
人!
白烬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欲瞬间压倒了身体的虚弱和眩晕。他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尝试撑起身体。这一次,动作缓慢而艰难,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咬着牙,一点一点,终于将自己从冰冷的碎石堆里拔了出来,勉强靠坐在一块相对平整、布满黑色烟炱的大石旁。冰冷的石头透过单薄的衣物渗入脊背,激得他一阵哆嗦。
喘息片刻,他凝聚起残存的所有力气,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堆如同巨兽残骸般的乱石瓦砾,发出嘶哑的呼唤:
“喂……有人吗?帮……帮帮我……”
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瞬间就被这片巨大的荒芜吞噬了大半。
但石堆后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警惕。那压抑的啜泣声也消失了。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一个脑袋,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从一块歪斜的巨大石板边缘探了出来。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和污垢的脸,灰白的头发纠结成团,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惊惧和审视,像一头受惊的老兽。那目光锐利地扫过白烬靠坐的位置,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评估他的威胁。
白烬努力抬起手,虚弱地挥了挥,试图表达善意,尽管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刚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
又有几个脑袋从不同的遮蔽物后探出。有同样苍老的面孔,有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妇人,还有几个瑟缩在大人身后、只露出惊恐大眼睛的孩子。他们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沾满泥灰,颜色早已无法辨认。每个人脸上都刻着相同的印记:饥饿、疲惫,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巨大灾难反复碾磨后的绝望。
那个最先探头的老者,盯着白烬看了足足有半分钟。白烬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从凌乱纠结的头发,到沾满黑灰和干涸血迹的脸,再到身上同样破烂、勉强蔽体的衣物。老者的眼神里,惊惧渐渐被一种深沉的、几乎凝固的悲怆取代,似乎白烬的狼狈唤醒了他内心某种共同的痛苦记忆。他终于直起身,拖着一条似乎不太灵便的腿,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石堆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朝着白烬靠近。另外几个人犹豫了一下,也畏畏缩缩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停在白烬几步远的地方,保持着一种本能的警戒距离。
“水……”白烬的喉咙火烧火燎,只能挤出这个最迫切的字眼,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老者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了然,又带着深深的无奈。他沉默地从腰间解下一个瘪瘪的、同样肮脏的皮水囊,拔开塞子。里面的水少得可怜,大概只够浅浅润湿一层底。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把水囊递到白烬干裂的唇边。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仿佛递出的是最后的生命之源。
白烬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抓住水囊,贪婪地将那一点点珍贵的液体倒入口中。清凉的水瞬间滋润了干涸欲裂的喉咙,如同甘霖洒向沙漠。尽管少得可怜,却让他感觉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一丝。他长长地、满足地吁出一口气,将空水囊递还给老者。
“谢……谢谢……”声音依旧嘶哑,但清晰了一些。
老者默默接过水囊,重新系好,动作缓慢而沉重。他看着白烬,眼神复杂,那浓重的悲怆再次浮现。“又一个……”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低沉,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又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可怜虫……”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也似乎在斟酌词句。再次开口时,那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空洞:
“别指望了,小子。什么都没了。勇者大人……那些真正的好人,真正的英雄……他们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全完了。就在北边,离这儿……不算太远的地方。那场大战……天都塌了,地也裂了……”他干枯的手指指向北方天际,那里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魔王……那个该下地狱一万次的恶魔!他……他也被打得只剩一口气,骨头渣子怕是都碎完了,不知道逃到哪个老鼠洞里等死了,也许……大概……已经烂透了吧!”**老者**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但说到魔王的结局时,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猜测,“可这有什么用?看看这片土地……看看我们!都完了……全都完了……”
老者身后,一个抱着婴儿的枯瘦妇人压抑不住地啜泣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怀里的婴儿发出微弱的、猫叫般的啼哭。几个孩子紧紧抓着大人的衣角,脏兮兮的小脸上只剩下麻木的恐惧。
白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勇者?魔王?大战?这些词汇在他空白的记忆里激不起任何涟漪,如同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画面,没有情感,只有一片冰冷的茫然。他茫然地环顾四周这片无边无际的焦土与绝望的面孔。老者话语中描绘的末日景象,与他眼前这片彻底死去的土地,残酷地重叠在了一起。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真实感,压得他喘不过气。这就是“完了”的景象?这就是……“地狱”?
“我……”白烬舔了舔依旧干裂的嘴唇,试图寻找自己的位置,“我……不记得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发生了什么?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真切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老者浑浊的眼睛猛地一缩,仔细地打量着白烬的脸,似乎在寻找撒谎的痕迹。片刻后,他眼中的审视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怜悯的悲哀取代。他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又一个被那场该死的风暴吹散了魂儿的……唉……作孽啊……”
他疲惫地摇了摇头,不再看白烬,而是转向身边那个抱着破布包裹的枯瘦妇人:“……把那些挖到的‘黑根’分他一点吧……看他那样子,也撑不了多久了。”他的语气里没有多少热情,更像是一种对同类的、基于绝望底线的麻木施舍。
那个妇人抬起头,脸上沾着污泥,眼神空洞,动作迟缓地从怀里那个肮脏的包裹里摸索着。她掏出一小截东西——那东西大约拇指粗细,两寸来长,通体覆盖着一层油亮诡异的深黑色,表面布满粗糙的、仿佛血管般的凸起纹路,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某种腐败甜腻的怪味。她面无表情地将这截“黑根”递给白烬。
白烬迟疑地看着这怪异的“食物”,胃里本能地一阵翻搅。但腹中火烧火燎的空虚感压倒了恶心。他接过来,入手是一种诡异的滑腻冰凉感。他学着旁边一个孩子麻木啃咬的样子,试探着咬了一口。
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炸开!苦涩、酸涩、土腥,还有一股浓烈的、仿佛金属锈蚀后的腥气,混合着那滑腻冰凉的口感,直冲脑门。他差点当场呕吐出来,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强行忍住了。他强迫自己咀嚼,吞咽。那东西滑过喉咙时,带来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粘腻感。
“这……是什么?”白烬艰难地咽下那口东西,声音都变了调。
“吃的。”老者麻木地回答,自己也掰了一小截,塞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着,“魔物尸体烂在土里,浸透的地方,有时候能长出这玩意儿。难吃?总比饿死强。”他咧了咧嘴,露出焦黄的牙齿,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运气好点,能挖到没被污染太深的根茎,或者……找到点没被烧光的野兽尸体?呵……那得看老天爷开不开眼了。”他指了指远处一片颜色更深的、仿佛被脓血浸透的土地,“现在,连这‘黑根’,都快挖不到了。”
白烬沉默地看着手中这截丑陋的“食物”,胃里依旧翻江倒海,但一种冰冷的寒意,比那“黑根”更刺骨地,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艰难地再次咬了一口,咀嚼着这份来自地狱的馈赠,目光茫然地扫过眼前这些在绝望边缘挣扎的难民。
老者看着他,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复杂。“跟着我们走吧,小子。一个人,在这片死地上活不过三天。”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虽然……跟着我们,也未必能活多久。”
白烬看着这些绝望的面孔,看着这片无边无际的焦土,又低头看看自己空白的双手和虚弱的身躯。他别无选择。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于是,他成了这支疲惫、沉默、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难民队伍中,最新的一员。
行走在焦土之上。
这旅程本身就是一场缓慢的酷刑。
脚下是坚硬、龟裂的焦黑土地,每一步都扬起呛人的黑色粉尘,粘附在早已破烂不堪的衣物和裸露的皮肤上。空气干燥而冰冷,带着浓重的焦糊和腐败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灰烬。天空永远是那片令人窒息的铅灰色,没有太阳,没有星辰,只有永恒不变的、令人绝望的灰暗。
老者拄着一根焦黑的木棍,拖着伤腿,走在队伍最前,像一具移动的骸骨。枯瘦妇人抱着几乎不再啼哭的婴儿,另一个稍大的女童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眼神空洞地迈着小步。其他人,无论是老人还是孩子,都低着头,沉默地挪动着脚步,仿佛行尸走肉。没有人交谈,只有沉重的喘息、压抑的咳嗽,以及鞋底摩擦焦土的沙沙声。
白烬走在队伍边缘,左臂内侧那道狭长的灼痕在行走的震动中持续传来隐隐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这痛感并不剧烈,却异常顽固,像一道无形的锁链,提醒着他身体里存在着某种未知的异常。他偶尔会无意识地用手去按揉那里,但毫无作用。更让他感到一丝不安的是,每当队伍调整方向,他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望向北方,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形地拉扯着他的视线。这种感觉很微弱,却挥之不去,混杂在左臂的灼痛里,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旅程的第一天,他们在一处相对背风的、巨大的半截石墙后过夜。没有篝火——没有燃料,也怕引来不测。人们挤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抵御刺骨的寒意。妇人从包裹里再次掏出那些令人作呕的“黑根”,默默地分发给众人。白烬强迫自己吞咽下去,胃里一阵翻搅。他看着蜷缩在母亲怀里、小口啃咬着黑根的女童,那麻木的眼神让他心头一紧。
第二天,景象开始变化。焦土并未消失,但开始出现更多战争的残骸。折断的、巨大到不可思议的武器残片半埋在土里,锈迹斑斑,散发着不祥的气息。焦黑的土壤中开始混杂着一些难以辨认的、类似骨骼碎片的白色硬物。空气里除了焦糊味,还多了一种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腥,那是腐败血肉的味道。
他们经过了一处巨大的坑陷,边缘如同被巨兽啃噬过。坑底积着浑浊的、暗红色的水洼,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肿胀发白的物体。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绕开了那个地方。白烬的目光扫过那暗红的水洼,胃里又是一阵翻腾。老者只是低低地骂了一句:“……造孽……” 当队伍绕过坑陷,重新调整方向时,白烬再次感受到了那股微弱的、来自北方的无形牵引,让他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多看了一眼,只看到更远处同样荒凉的焦土和扭曲的残骸阴影。
第三天,他们遇到了一支更大的、同样在迁徙的难民队伍。两支队伍短暂地汇合,又很快分开。信息在沉默的人群中低语传递:南方据说还有未被完全摧毁的城镇,但路途遥远,充满未知的危险;西边的山林里有变异的野兽,更加致命;而北边……是那片大战的核心区域,传说魔王最后的藏身地就在那个方向,是诅咒和死亡之地,大地被彻底污染,连空气都带着剧毒,绝对去不得。白烬听着这些零碎的信息,看着两支队伍汇合时那些同样麻木绝望、甚至更加枯槁的面孔,一种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这世界,真的还有希望吗?当听到“北边”和“魔王藏身地”时,他左臂的灼痛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第四天,他们踏上了一片颜色更深的焦土。这里的土壤仿佛被血浸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空气中那股腐败的甜腥味浓得化不开。在一处倒塌的、像是谷仓的巨大废墟旁,景象让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几具尸体被随意地堆叠在一起,已经高度腐烂,面目全非,散发着浓烈的恶臭。从残留的衣物碎片看,是普通的平民。尸体周围散落着一些被啃食过的、细小的白色骨头。而在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蹲在地上,用一块石头麻木地砸着一具更小的骸骨,似乎想敲碎它,取出里面微薄的骨髓。
枯瘦妇人猛地捂住了女童的眼睛,自己也忍不住干呕起来。老者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涌出了浑浊的泪水,他死死攥着手中的木棍,指节发白,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低吼:“畜生……畜生啊!连……连最后的体面都不要了吗?!”
白烬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比左臂的灼痛更甚。他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他看着那个麻木敲骨的男人,看着那堆散发着死亡恶臭的尸体,看着周围人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种近乎扭曲的麻木。他仿佛看到了这片焦土上所有生命的缩影——在彻底崩坏的秩序和生存的重压下,人性被碾碎,只剩下最原始、最丑陋的挣扎。这一切的源头……那场大战……那个魔王……一股冰冷的愤怒,混杂着强烈的探究欲,第一次在他空白的胸腔里翻涌。北方……那个被诅咒的方向,似乎不仅仅是一种牵引,更像是一个需要被解答的巨大谜团。
老者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景象,声音嘶哑地对众人吼道:“走!快走!离开这鬼地方!”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崩溃边缘的狂乱。
队伍再次沉默地移动,但气氛变得更加沉重,绝望像实质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白烬走在其中,只觉得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左臂的灼痛和心中那股对北方的莫名焦躁感交织在一起。
第五天傍晚,他们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一条路蜿蜒向西,据说通向一片据说相对安全的山谷;另一条路,则笔直地延伸向北方,消失在更加灰暗、死寂的地平线尽头。难民队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开始缓缓转向西边那条路。老者疲惫地看了一眼北方那条荒凉的路,眼中只有深深的恐惧和憎恶,他催促着大家:“快走,离那鬼地方越远越好!那里只有死路!”
白烬却停下了脚步。他站在岔路口,目光投向北方那条空寂、仿佛通向地狱深处的道路。那股无形的牵引力,在经历了这几日地狱般的见闻后,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固执。它像一根冰冷的线,缠绕着他的心脏,拉扯着他的视线。去那里做什么?寻找魔王的尸骨?还是寻找自己失去记忆的真相?他不知道。但南方和西方所谓的“希望”,在目睹了这几日的景象后,显得如此渺茫和不真实。而北方,那个被所有人恐惧、唾弃的方向,却成了他混乱意识中唯一一个可以理解、可以锚定的“目标”,一个必须去面对的、巨大而黑暗的问号。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沙哑,带着奇异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突兀地在白烬身边响起:
“往北,是寻死。”
白烬猛地一惊,循声望去。
就在他右侧几步远的地方,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倚靠在一块半人高的焦黑巨石旁。那人全身裹在一件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宽大斗篷里,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布满风霜痕迹的下巴。他站立的姿势很随意,甚至有些佝偻,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的石头,几乎与焦土融为一体。难民队伍从他身边经过,竟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仿佛他是透明的。
白烬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完全不像是难民队伍里的人!那身破旧的斗篷虽然不起眼,但质料似乎有些不同,而且太干净了,几乎没有沾染多少焦黑的尘土。
那人微微抬了抬头,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动了一下,白烬感觉到一道冰冷、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穿透阴影,落在他身上,尤其在他下意识捂住的左臂位置停留了一瞬。
“看够了?”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看够了这片被嚼碎了吐出来的世界?”他没有等白烬回答,目光转向北方那条空寂的道路,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白烬耳中:“那条路的尽头,只剩下绝望和……一个等着被彻底埋葬的答案。你确定要去?”
白烬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看着这个神秘的陌生人,又望向北方那条仿佛吞噬一切光线的路。难民队伍已经走远,只剩下模糊的背影。西边的路通向未知的“希望”,北边的路通向已知的“死亡”和……一个执拗的疑问。
左臂的灼痛,在望向北方时,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你是谁?”白烬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地问道。
那人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片。“一个……同样在寻找答案的迷途者。或者说,一个比你更早看清结局的……引路人?”他缓缓直起身,斗篷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路,你自己选。”他最后看了一眼白烬,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空白的记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怜悯。“记住我的话,往北,是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