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焦土之上。
时间失去了刻度,唯有荒芜在蔓延。当脚下龟裂的黑土开始渗出紫黑色的、粘稠如腐血的液体时,白烬知道,自己正深入这片地狱的腑脏。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腐败气息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死亡本身。
左臂内侧那道狭长的灼痕,成了他感知时间流逝的另类标尺。 在绕过第三处盘踞着诡异暗红藤蔓的洼地时,它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强烈的、如同被炽热铁针穿刺的剧痛,让他踉跄了一步,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衣襟。这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皮肤下细微的、仿佛电流窜过的麻痒感。他用力按了按那里,除了翻卷皮肉的粗糙触感,别无他物。
饥饿是永恒的旅伴。*在胃袋因空虚而扭曲绞痛,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刻,他掏出了怀中仅剩的一小截“黑根”。这是离开难民队伍时,那位枯瘦妇人偷偷塞给他的。看着这丑陋狰狞的东西,胃里本能地翻搅起抗拒的酸水。但他没有犹豫,如同吞咽一块燃烧的炭,强迫自己咬了下去。那混合着泥土腥锈、腐败脏器甜腻和金属锈蚀的怪味,瞬间霸占了整个口腔,每一次咀嚼都像是在啃噬绝望。他闭着眼,艰难地咽下,喉咙里留下令人作呕的粘腻感。靠着冰冷巨石的背脊,感受着黑根带来的微弱热量和左臂灼痕那顽固的、针扎般的余痛,他望着铅灰色天幕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孤独,也是一种酷刑。
异变发生在绕过一片如同巨兽腐烂内脏般的暗紫色丘陵之后。一片格外茂密、覆盖着油亮暗红瘤状藤蔓的沼泽拦住了去路。空气中弥漫着甜腻到令人眩晕的毒瘴。白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沿着沼泽边缘移动,试图寻找相对安全的路径。
突然,一阵微弱却异常凄厉的、如同婴儿濒死啼哭的声音从沼泽深处传来!
白烬的心脏猛地一缩,脚步瞬间钉在原地。有人?一个孩子?!
就在他心神被那哭声牵引,下意识朝声音来源方向踏出一步的刹那——
“嘶——!”
刺耳的、充满恶意的嘶鸣取代了啼哭!脚下看似沉寂的腐土骤然翻动!数条覆盖着瘤状凸起的暗红藤蔓如同潜伏的毒蛇,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地弹射而出,末端裂开布满细密倒齿的口器,狠狠噬向他的脚踝和腰腹!
陷阱!
当小腿伤口在阴冷的夜风中凝结出暗红色的丑陋血痂时,白烬找到了一处由几块巨大坍塌石板形成的、勉强能遮蔽风寒的夹角。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意识向下沉沦。他蜷缩在冰冷的石缝里,点燃了一小堆用焦黑枯枝勉强生起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篝火。微弱的火光跳跃着,在冰冷的石壁上投下他摇晃不定的、巨大而孤独的影子。
那个梦,在篝火将熄未熄、意识浮沉之际,攫住了他。破碎的光影:燃烧的天空如同流血的伤口,大地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崩裂,无数重叠的、充满极致痛苦与绝望的嘶喊声浪几乎要撕裂他的耳膜。他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风暴眼,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只能眼睁睁看着毁灭的洪流席卷一切。在那片吞噬一切的、纯粹的黑暗即将把他彻底淹没的瞬间,一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金色光芒,在无边的绝望中倔强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被黑暗无情扑灭。与此同时,他的右手掌心传来一阵极其清晰、仿佛被滚烫的熔岩烙刻般的剧痛!
“呃!” 白烬猛地从噩梦中弹坐而起,心脏狂跳如擂鼓,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物,在阴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凉刺骨。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冰冷的空气像刀子刮过喉咙。他下意识地、近乎惊恐地摊开自己的右手,凑到眼前——借着篝火最后一点余烬的微光,掌心除了沾染的焦黑尘土和几道细小的划痕,空空如也。没有伤口,没有烙印,没有任何被灼伤的痕迹。
然而,那被滚烫液体灼烧的幻痛感,却无比真实地残留着!*掌心传来一阵阵清晰的、如同被火焰燎过后的持续刺痛感!这痛感如此真切,让他忍不住用力搓揉手掌,皮肤被搓得通红,痛感却依旧顽固地存在着。
是那场毁灭性噩梦带来的精神冲击?还是…某种更深层、更不祥的联系?那点转瞬即逝的金光又意味着什么?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灵魂深处被触碰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望着篝火彻底熄灭后、比墨更浓的深沉黑暗,只觉得前路如同这无边的夜色,深不见底,危机四伏。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鞋底碾过细小碎石的“咯吱”声,从篝火余烬光芒彻底消失的边缘传来。
白烬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他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手边那根前端尖锐的金属短棍,身体微微伏低,锐利的目光穿透浓稠的黑暗,死死锁定声音传来的方向。
在绝对的黑暗中,一个轮廓缓缓浮现。
依旧是那身破旧宽大的斗篷,兜帽深深压下,遮住一切可能暴露的面容特征。他就站在几步之外,刚刚脱离篝火光芒曾触及的极限位置,如同一个从黑暗本身孕育出的幽灵,无声无息。这一次,他没有靠近,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塑,又仿佛在无声地观察着白烬惊魂未定的状态。
白烬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握着武器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又是他!这个如同附骨之疽般的神秘引路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冰冷的焦土上蔓延,只有白烬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个低沉、沙哑、带着奇异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才如同冰冷的夜风,幽幽地飘了过来,音量很轻,却像冰锥般精准地刺入白烬的耳膜:
“停下,迷途者。”
白烬紧抿着嘴唇,没有回应,只是将断棍握得更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声响。
“回头。” 斗篷人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像一块沉入万载寒冰的石头,“或许还能在灰烬里,勉强认出你曾经是人形的轮廓。” 他微微抬起头,兜帽的阴影似乎转向了北方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再向北…” 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洞悉命运的叹息,“那里的风…会吹散你仅存的影子。连你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都将归于虚无。”
话音落下,不等白烬有任何反应,那斗篷下的身影如同上次一样,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只是向后微微一退,身形便如同滴入浓墨的水滴,瞬间融入了身后无边无际、沉重如铁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有那冰冷如墓穴寒霜的话语,还在冰冷的空气中幽幽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白烬紧绷的神经上:
“…吹散你仅存的影子…归于虚无…”
白烬僵立在原地,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这焦土之夜更深、更刺骨。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右小腿上那结着暗红血痂、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手指又无意识地按住了左臂那道在噩梦中也不曾停歇刺痛的灼痕。
停下?回头?
影子…都会被吹散?连存在的痕迹…都将消失?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投向北方。那条路,在引路人一次比一次更冰冷、更绝望的预言中,显得愈发像一张通往彻底湮灭的巨口。然而,他空白的记忆,左臂那诡异而顽固的灼痛,掌心残留的、源自噩梦的幻痛,还有那点黑暗中一闪即逝的金色光芒… 这一切,都像无数条无形的锁链,将他死死地拖拽在这条无法回头的路上。
他还能回头吗?或者说,他内心深处…真的想回头吗?
黑暗吞噬了一切,连同他刚刚熄灭的篝火,和他脚下那个被拉长、扭曲、仿佛随时会被吹散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