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这座名叫“岚城”的都市最廉价也最无力的清洁剂。它徒劳地冲刷着高耸玻璃幕墙上的霓虹倒影,却永远洗不净那些蜷缩在钢铁丛林阴影里的污垢。冰冷的雨丝砸在滨江公园深处那座早已废弃的公共厕所斑驳的水泥外墙上,汇聚成浑浊的溪流,沿着墙根蜿蜒。一股铁锈混合着腐败有机物的腥甜气味,顽固地穿透雨幕,钻进每一个靠近者的鼻腔。
警戒线被风雨拉扯得紧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蓝红警灯旋转的光,将湿漉漉的树叶、警员们深色的雨衣以及地面上流淌的暗红色粘稠液体,染上一种近乎荒诞的戏剧色彩。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混合着雨水、泥土、消毒水,以及那股令人作呕的、源自生命彻底腐败的甜腻恶臭。
刑侦支队副队长秦筝套上鞋套和手套,动作利落,脸色却如同此刻阴沉的天空。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胃里的翻腾,但那浓郁的死气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来。老法医周正明蹲在散发着恶臭的隔间门口,强光手电的光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破了隔间内的黑暗,也照亮了地狱的一角。
一具男性尸体。
高度腐败让它失去了人形,更像一团被随意丢弃、浸泡在污秽中的烂肉。皮肤呈现出污浊的墨绿色,肿胀得几乎透明,多处表皮脱落,露出底下暗红发黑的肌肉和蜡黄板结的脂肪层。无数蛆虫在眼窝、鼻孔、张开的嘴巴以及体表大大小小的破损处钻进钻出,形成一片蠕动翻涌的“白色海洋”,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炸裂的沙沙声。
然而,最令人窒息的并非腐败本身,而是凶手精心赋予这具残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
尸体的双手被强力反剪在背后,用一根坚韧的、浸透了血水和尸液的**熟牛皮绳**捆绑着。绳结打得异常复杂精巧,绝非寻常罪犯能掌握的粗笨死结。死者的头颅被以一种非人的力量强行向后扳起,下颌几乎与布满霉斑和涂鸦的天花板平行,颈椎呈现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反弓角度。空洞的眼窝仿佛在“仰望”着什么不可名状的存在。他的嘴巴被粗暴地撬开,塞入了一团湿漉漉、沾满粘稠唾液和腐败液体的**宣纸**。纸团被塞得极深,几乎堵住了咽喉。纸面上,几个用浓墨书写的扭曲大字晕染开来,模糊不清,像垂死者最后的诅咒。
“秦队……”一个刚入队不久的年轻刑警踉跄着从隔间里退出来,脸色惨白如纸,死死捂住嘴,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栗,“老周…老周在…在死者胃里…发现东西了…”
秦筝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她不再犹豫,大步跨入那狭小、污秽、死亡气息浓稠得化不开的空间。强光手电的光束下,腐败的细节纤毫毕现,视觉和嗅觉的双重冲击几乎将她击倒。她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法医老周的动作上。
老周戴着厚厚的双层口罩,护目镜下的眼神凝重得如同铅块。他正小心翼翼地用长柄镊子,从那具被剖开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胃囊深处,夹出一件东西。
那不是未消化的食物残渣,也不是常见的异物。
那是一枚**竹简**。
长约十公分,宽约一指。边缘被强腐蚀性的胃酸侵蚀得有些毛糙,但主体基本完好。竹简表面,用极其精细的刀工,清晰地阴刻着几个古老的篆体文字。整枚竹简被暗红发黑、半凝固状的粘稠液体包裹,在镊子尖端缓缓滴落,散发着一种亵渎神圣、挑战人类认知极限的恐怖气息。那粘液滴落在下方铺着的塑料布上,发出轻微而粘腻的“啪嗒”声,在死寂的隔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上面…刻的什么?”秦筝的声音异常干涩沙哑,目光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那枚来自地狱胃囊的竹简上。她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冷汗正贴着冰冷的衣物。
老周将竹简极其小心地移入无菌证物袋,隔着透明的塑料,借助强光仔细辨认着那古老的刻痕。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像是…‘**己所不欲…**’后面半句…被污血和粘液糊住了,看不清。”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秦筝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冻僵。这是刻在无数中国人骨子里的《论语》箴言!凶手竟然将承载着圣人之言的竹简,塞进死者的胃里?这是何等极致的嘲弄、亵渎与疯狂!她立刻意识到,这绝非一起普通的凶杀案,其背后隐藏的扭曲与恶意,远超想象。一种冰冷粘稠、如同毒蛇般的恐惧感,紧紧缠绕上她的心脏。
现场初步勘查的结果令人绝望。持续了一整夜的暴雨,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抹去了外围所有可能的足迹、车辙等痕迹。这片废弃公厕本就位于公园最偏僻的角落,人迹罕至,寻找目击者的希望渺茫。死者因严重腐败,面部特征完全无法辨认,指纹采集困难,身份确认陷入僵局。凶手显然心思缜密,手法老练,除了那根独特的熟牛皮绳、塞口的宣纸团和这枚诡异的竹简,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指向性的生物检材或物证。那枚来自死者胃囊的竹简,像一个冰冷而充满恶意的签名,突兀地烙印在这个血腥的仪式现场,嘲笑着警方的无能。
回到市局灯火通明的会议室,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投影仪将现场照片和那枚竹简的高清影像投在幕布上——扭曲的尸体,白色的蛆群,反弓的脖颈,塞口的宣纸,以及那枚刻着“**己所不欲**”四个古篆、沾满胃液和血污的竹简。强烈的视觉冲击让几位年轻干警脸色发白,强忍着不适。
技术科的报告带来了有限的信息:竹简是新的,使用现代工具制作,但刻意模仿了战国竹简的形制和阴刻手法,模仿者具备相当的功底。捆绑尸体的熟牛皮绳经检测,是传统工艺鞣制,来源广泛,追查困难。死者胃内容物除了这枚竹简,只有少量无法辨识的流质,死亡时间初步判定在发现前48至72小时之间。塞口宣纸上的墨迹正在紧急处理复原。
“‘己所不欲’……”刑侦支队长赵铁山,一个头发花白、经验丰富的老刑警,盯着幕布上的四个字,声音低沉,“凶手想说什么?留下半句话,是挑衅?是预告?还是某种…病态仪式的规则?”他环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死者是谁?为什么选他?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动机是什么?”
一连串沉重的问号,像一块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运作的低鸣和翻动卷宗的纸张摩擦声。
秦筝的目光没有离开幕布上那枚竹简。那幽暗的竹青色,那扭曲的篆文,那包裹它的粘稠污秽,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她内心深处极不情愿去打扰,却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或许只有那个游离于体系之外的怪胎,才能穿透这层由疯狂和古老符号编织的迷雾。
夜色如墨,雨势未减。秦筝驾驶着警车,穿过被霓虹和雨水模糊了轮廓的城市街道,最终驶入城市边缘一片被遗忘的工业废墟。巨大的废弃仓库如同史前巨兽的骸骨,沉默地矗立在黑暗和雨幕之中。车轮碾过坑洼积水的水泥地,停在一扇锈迹斑斑、厚重无比的铁门前。她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肩头。按响了铁门旁一个不起眼的、沾满油污的门铃按钮。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拉长。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充斥耳膜。就在秦筝以为里面的人不会回应,准备再次按铃时,铁门上方一个老旧的、布满灰尘的扩音器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接着,一个毫无情绪起伏、冷漠得如同机器合成音的男声响起:
“秦筝副队长。雨很大,有事?”
声音直接穿透雨幕,带着一种洞悉来意的了然,让秦筝微微一凛。她抬头对着那个小小的扩音孔,提高音量,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清晰而凝重:“杜砚,有个案子。非常邪门。凶手剖开死者胃囊,在里面放了一枚竹简,上面刻着‘己所不欲’。”
扩音器那头陷入了沉默。只有电流微弱的滋滋声和铺天盖地的雨点敲打铁皮屋顶的轰鸣。十几秒的时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秦筝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咔哒。”
一声沉闷的机括声响。厚重的铁门缓缓地、无声地向内打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门内,是无边的黑暗和一股扑面而来的复杂气息——旧书纸张长年堆积产生的浓重霉味、福尔马林溶液刺鼻的防腐气息、各种化学试剂混合的微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冷冽得如同古墓深处飘出的奇异檀香。
秦筝侧身闪入。铁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仓库内部的巨大空间瞬间将她吞噬。眼前并非预想中的空旷,而是被堆积如山的书籍、高大的标本架、奇形怪状闪烁着金属或玻璃冷光的仪器以及层层叠叠的玻璃器皿所填满,只留下狭窄曲折如同迷宫般的通道。光线极度昏暗,只有仓库最深处,一张宽大的金属工作台上方,悬着一盏老式的可调节手术灯,投下一圈惨白而集中的光晕。
一个穿着深灰色高领旧毛衣、身形清瘦颀长的男人,背对着门口,正俯身在一台高倍体视显微镜前。他微长的黑发有些凌乱地垂在额际,露出的侧脸线条在冷白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晰,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专注和冷硬。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随意地抬起左手,朝旁边一张堆满了摊开的古籍、散落着不知名动物碎骨标本和零乱草稿纸的空椅子指了指,动作简洁得近乎无礼。
秦筝没有去坐那张仿佛随时会被书山淹没的椅子。她径直走到工作台边缘,将手中那个装有现场照片、初步尸检报告和竹简分析数据的蓝色文件夹,轻轻放在他手边一堆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批注的线装书旁。“现场被暴雨破坏得很彻底,外围痕迹基本消失。死者身份不明,腐败严重。竹简是新的,但刻字手法高度模仿战国古简,非常专业。胃内容物除了这枚竹简,只有少量流质,死亡时间在发现前48到72小时之间。捆绑用的是熟牛皮绳,绳结很特殊,技术队初步判断是古代的一种‘连环结’。”
杜砚终于缓缓直起身。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既不快也不慢,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冗余。他转过身,那张苍白的脸完全暴露在灯光下。眼窝深陷,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示出长期的睡眠不足或过度用脑。然而,那双眼睛——当他的目光抬起,落在秦筝脸上时——秦筝感觉自己仿佛瞬间被两束冰冷锐利的X光穿透了。那不是简单的审视,而是一种洞穿皮囊、直抵灵魂深处的剖析。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平静无波,却透着一种看尽世间丑恶后沉淀下来的极致倦怠与疏离。
“死者被发现时的姿势,”杜砚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独特的、如同砂纸摩擦金属的质感,在空旷寂静的仓库里格外清晰,“你描述为‘扭曲’。是腐败导致的自然肿胀变形,还是外力刻意摆布的结果?具体是如何扭曲?他的头被强行扳起‘望’着天花板——下颌抬起的角度?颈椎弯曲的方向和程度?”
秦筝微微一怔,立刻在脑海中调出那令人不适的画面,精准地复述:“是外力强行摆布的。头被用力向上、向后扳起,下颌几乎与天花板完全平行,颈椎……呈一种极不自然的反弓状,就像……被强行向后折断一样。”
“反弓……”杜砚的薄唇无声地重复了这两个字。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光滑的金属工作台边缘轻轻敲击起来,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嗒…嗒…嗒…”声,如同某种精密仪器在计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论语·子罕》。颜渊喟然叹曰,夫子之道,越仰望越觉得高不可攀,越钻研越觉得深不可测。”他语速陡然加快,思维像高速运转的齿轮在黑暗中迸溅出火花,“凶手在迫使死者‘仰望’?仰望什么?那肮脏的天花板?还是……某种在他心中‘至高无上’的理念或存在?”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秦筝带来的几张现场照片,尤其是在尸体头部特写和捆绑双手的绳结特写上停留。仓库里回荡着杜砚冰冷的话语和那如同倒计时般的敲击声。雨点砸在巨大的铁皮屋顶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像无数细小的锤子在敲打一口无形的棺材。
秦筝感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杜砚的推论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案件表层令人作呕的腐败,直刺其下扭曲诡谲的核心。“儒匠”…这个称呼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亵渎感。一个将圣贤之言化为杀戮仪式的工匠?
“你的意思是…还会有下一个?”秦筝的声音有些干涩,她强迫自己盯着杜砚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而且,他会用‘勿施于人’的方式…杀人?”
“不是‘会’,是‘必然’。”杜砚纠正道,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物理定律。“‘己所不欲’是引子,是宣言,是凶手展示其‘原则’或‘动机’的起点。‘勿施于人’才是他真正要‘施加’给目标的‘惩戒’或‘转化’。这半句缺失,仪式就不完整,他的‘作品’就未完成。他需要完成它。”他踱步到窗边,望着外面被雨水冲刷得模糊扭曲的工业区夜景,“他在等待观众。等待有人(我们)看懂他的‘开篇’,然后…观看他的‘续章’。”
“那死者身份呢?他是谁?为什么是他第一个?”秦筝追问,这是破案最直接的突破口。
杜砚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回工作台,拿起那张竹简的高清照片,在强光灯下仔细审视。指尖划过照片上阴刻的文字痕迹。
“竹简是新的。”杜砚开口,“但竹材是老的。至少十年以上的陈竹,经过特殊处理,去除了虫蛀和霉变,保留了足够的韧性,才能在胃酸中短暂存留其形和字迹。处理手法…很地道,像古籍修复师或者仿古工艺品匠人的手艺。”他放下照片,目光投向堆积如山的古籍,“刻字工具是特制的刻刀,极细极锐,模仿战国简牍的‘契刻’风格,但用力更均匀,带着一种…近乎强迫症的规整。凶手本人,或者为他提供工具的人,对古代简牍制作工艺非常熟悉。”
他拿起死者腐败面部的特写照片,尽管肿胀变形,某些骨相特征依旧顽固地显现出来。“男性,35-45岁之间。颧骨较高,下颌角方正。生前…很可能是个长期伏案工作的人。”杜砚的手指在照片上死者颈椎的位置点了点,“你看他颈椎的形态,特别是C4-C5椎体,有轻微的增生和反弓,这是长期低头、姿势不良导致的常见劳损。结合他双手的细节…”他翻到死者双手的特写,尽管皮肤腐败脱落,但指骨形态清晰,“食指和中指的第一指节有轻微变形和增厚,右手尤其明显。这是长期握笔、刻刀或者类似精细工具的痕迹。”
杜砚的目光锐利如鹰:“一个精通或至少长期接触古籍、书法、篆刻、或者仿古工艺的中年男性。可能是学者、收藏家、修复师、工艺匠人,甚至是…古玩贩子。重点排查近期失踪的、符合上述特征的人。另外,”他指向死者被塞入宣纸的口腔照片,“宣纸。虽然被污损,但质地细腻均匀,是上好的生宣。凶手特意选择这种纸,而非更常见的廉价纸张,也是一种‘仪式感’的体现,暗示他对‘书写载体’的讲究。可以查查本地或周边有谁大量购买或使用特定种类的优质宣纸。”
秦筝飞快记录着,杜砚的观察力让她心惊,也让她看到了方向。“胃内容物只有流质和竹简,说明死者死前数小时可能只摄入液体,或者被强迫禁食。这符合某种‘净化’或‘准备’仪式的特征?”
“可能性很大。”杜砚点头,“凶手在刻意控制死亡的环境和过程,使其符合他扭曲的‘剧本’。死亡时间在48-72小时,发现地点是废弃公厕…这地方本身就有象征意义。‘公厕’,公共与污秽的结合体。凶手选择这里,或许是在嘲讽死者生前可能存在的某种‘表面光鲜,内里肮脏’的虚伪?或者,仅仅是因为它足够隐蔽,方便他‘布景’?”
就在这时,秦筝的手机急促地震动起来。她看了一眼屏幕,是市局技术科打来的。
“秦队!宣纸上的字迹复原出来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难以置信的寒意,“不是一个‘忍’字!是…是两个字!被血污盖住下半部分的是‘**人**’字!上面的是‘**勿**’字!”
“勿…人…”秦筝下意识地重复,随即如遭雷击,猛地看向杜砚。
“‘**勿人**’?”杜砚的眉头第一次真正地蹙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快步走到秦筝身边,拿过她的手机,对着话筒沉声道:“把复原图像发到我的终端,立刻。”
几秒钟后,杜砚工作台上一台老式显示器亮起。一张经过复杂图像处理的照片清晰呈现:被唾液、血水和腐败液体晕染得模糊不堪的宣纸上,两个墨色浓重的篆体字赫然在目——“**勿人**”。
仓库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雨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不是‘忍’…是‘勿人’…”秦筝喃喃道,一股更深的寒意笼罩了她。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带着一种极其陌生和邪异的气息。这超出了她对《论语》的常识理解。
杜砚死死盯着屏幕上的两个字,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他的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桌面,速度更快,嗒嗒嗒…如同密集的鼓点。
“《论语》中没有‘勿人’这个直接组合。”杜砚的声音低沉而紧绷,“但…它可以是‘勿施于人’的极端缩写和扭曲。‘施’字被彻底抹去,只剩下‘勿’和‘人’。凶手在强调什么?是‘不要成为人’?还是‘对人勿要…’?”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那排覆盖着绒布的巨大书架,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不再抽出一本,而是用目光快速扫过一排排书脊,最终定格在一套相对冷僻的线装书上——《韩非子校释》。
“儒家讲‘仁’,讲‘恕’。”杜砚的声音在书架的阴影里传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但法家不同。法家重刑名,刻薄寡恩。‘儒匠’…他引用了《论语》的开头,却在‘施加’的手段上,可能融入了更冷酷、更非人的东西!”
他抽出《韩非子》,快速翻动泛黄的书页,最终停在一处,指尖重重按在几行竖排的繁体字上。
“看这里,《韩非子·显学》:‘**严家无悍虏,而慈母有败子。吾以此知威势之可以禁暴,而德厚之不足以止乱也。**’”杜砚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的冰冷,“韩非认为,仁慈不足以制止罪恶,只有严刑峻法才能威慑。那么,‘勿人’…会不会是凶手的一种极端宣告?他在说:对待某些‘败子’(死者),根本无需用‘人’的方法(仁慈、道德)?他要用‘非人’的手段来‘止乱’?这与他‘儒匠’的称号形成了一种可怕的悖论和扭曲!”
他合上书,书页发出沉重的叹息。“死者生前,在凶手眼中,很可能是一个‘败子’——一个亵渎了某种神圣原则(很可能是与古籍、传统相关)的人。凶手以‘己所不欲’为名(或许他自己曾是某种‘不欲’的受害者?),却要用‘勿人’——即超越人类道德底线的方式——来‘施于人’,进行惩戒和‘净化’!”
杜砚走回工作台的光晕下,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火焰。“秦副队长,方向变了。不仅要找精通古籍工艺的失踪者,更要查与古籍、文物相关的**丑闻**!盗窃?造假?破坏?非法交易?特别是涉及儒家经典或重要古籍的!死者很可能触碰了凶手的‘逆鳞’,一个被他视为‘亵渎圣物’、必须用最极端‘非人’手段清除的‘败子’!下一个受害者,很可能与类似的‘亵渎’行为有关,而凶手‘施加’的方式,将是对‘勿人’二字最直观、最残忍的诠释!时间…更紧迫了!”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雨夜,那敲击桌面的声音再次响起,嗒…嗒…嗒…这一次,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深渊后的沉重和警示。仓库里弥漫着古籍的霉味、化学试剂的冷冽,以及一种名为“勿人”的、令人窒息的恐怖预兆。黑暗中的“儒匠”,似乎正透过这冰冷的雨幕,投来扭曲而充满期待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