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市惨白的灯光像手术室里无影灯般刺目,照得我双眼生疼。
货架高耸如同沉默的墓碑,阴影中仿佛藏着无数窥视的眼睛。
我紧攥着购物篮的塑料把手,指节因用力变得惨白。
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是来自我惩罚——
陈锋说要我“接触社会”,就像某个蹩脚复健计划的一环。
可他不懂,对我来说,社会就像布满无形尖刺的荆棘丛。
空气里混合着生鲜区隐约的鱼腥、烘焙区甜腻的糖霜,还有廉价香精混成的令人作呕的化学气味,每种味道都在我神经末梢尖叫。
每一种气味都让我感到作呕。
我深呼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迈步,目标相当明确:
最便宜的速冻饺子。
速冻,意味着密封,意味着安全,意味着没有活物能躲在里面窥视我。
我加快了速度,速战速决。
然而就在我指尖快要碰到冰柜滑门把手时,一道视线如冰冷钢针,猛地扎进我的后颈。
我浑身一僵,不用回头,那种被锁定、黏腻且充满评估的感觉绝不会错,就在……斜后方生鲜区拐角。
我咽了一口唾沫,僵硬地微微侧头,用余光扫去。
一个穿着半旧深蓝夹克的男人,手里拎着颗蔫了的卷心菜,正看着我,眼神平淡如同普通顾客打量商品价格,可他看得太久,一秒、两秒……五秒……
那眼神里没有好奇与友善,只有冰冷、无机质般的审视,像屠夫掂量砧板上的肉。
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顺着太阳穴滑下,痒得钻心。
心脏在肋骨后疯狂擂动,撞击声震得耳膜嗡嗡响。
又来了,他为什么看我?
他在计划什么?
是不是口袋里藏着刀或针筒、麻醉剂?
他是不是和楼下总修破摩托的人一伙的?
那摩托引擎声就像不怀好意的低吼……
呼吸困难,每次吸气都像吞咽砂纸。
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扭曲,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包装模糊成恶心的色块。
我得离开,马上。
我猛地转身,购物篮撞上旁边货架,“哐当”一声闷响,几包膨化食品掉在地上。
那穿夹克的男人似乎被惊动,终于移开视线,低头看卷心菜。
但我已顾不上他是否还在看,恐慌如冰冷潮水瞬间没顶。
“啪嗒—”
菜篮子掉到了地,
我像个坏掉发条的木偶,跌跌撞撞冲向收银区。
什么速冻饺子、自我惩罚,见鬼去吧!
我要回到公寓。
我要回到拉紧窗帘、锁死门窗的公寓,回到药物维持的脆弱黑暗里。
“先生!您的篮子!”
穿着红马甲的年轻女店员在身后喊,声音清脆带着职业关切,在我耳里却像尖锐警报。
她在给他们发信号?
我不敢回头停下,把空篮子胡乱塞在出口附近的回收架,扑向最近的收银通道。
“下一位!”
收银员四十岁左右,脸上满是疲惫和漠然。
我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二十元拍在传送带上,喉咙干得说不出话,只能急促敲旁边货架上最显眼的一瓶矿泉水。
快点!
收银员拿起水扫码,“两块五。”
眼皮都没抬,手指在键盘上噼啪作响。
找零硬币被叮叮当当推到我面前,我抓起硬币和水,冰冷触感让指尖一缩,像碰到不洁之物。
硬币边缘闪光,在超市惨白灯光下刺目如手术刀寒锋,我抢过水,瓶子在我汗湿手心里打滑。
转身瞬间,余光瞥见穿蓝夹克男人推着购物车走向另一条收银通道,看起来普通无害,但心底有个声音尖叫:
伪装!
他刚才在看我,肯定记住我的样子!
推开玻璃门,室外喧嚣浑浊空气扑面而来,车流、喇叭、行人谈笑声混成巨大嘈杂声浪,狠狠撞击耳膜和神经,每个声音都被放大十倍,带着恶意。
公交车呼啸而过,尾气臭味瞬间将我吞没,那气味钻进鼻腔,带着诡异甜腥,让我胃里翻腾。
人行道上,穿鲜黄外卖服小哥骑电瓶车飞速掠过,头盔下露出的眼睛似有意无意扫过我,那眼神空洞麻木,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他头盔里是不是藏着摄像头?
路边绿化带冬青树丛在微风中摇晃,影子扭曲成狰狞人脸轮廓,藏在叶片后窥探。
我猛地低头,把脸埋进衣领,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小跑。
心跳如失控鼓点疯狂敲打,盖过一切噪音,每次呼吸灼烧般痛,肺部像被砂纸摩擦。
快到了,公寓楼灰扑扑外墙在前方清晰,像破败却唯一的堡垒。
撞开单元门,铁门“哐当”合拢,隔绝外面恶意世界。
楼道里尘土与霉味气息涌入,让紧绷神经稍松一点,但这安全感转瞬即逝。
电梯不行!
那狭小密闭空间是完美陷阱,监控像独眼镶嵌在按钮上方。
我冲向安全楼梯,昏暗声控灯随着脚步亮起又熄灭,不断把我抛入短暂黑暗。
每次踏入黑暗,感觉背后有冰冷吐息,我一步两级台阶疯跑,楼梯发出沉闷回响,像追逐者脚步声。
终于到四楼,熟悉的防盗门出现在眼前。
402。
我哆嗦着手摸出钥匙,金属摩擦锁孔“咔哒”声此刻有些悦耳。
开门进去,“砰”地关上门反锁、挂上防盗链。
靠在门板上才敢大口喘气,汗水浸透T恤冰凉贴在皮肤上,心脏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安全了?
暂时安全了。
玄关没开灯,窗帘拉得严实,只有门缝透进一丝楼道昏暗光。
这黑暗是我唯一喘息之处。
我摸索着墙壁开关,“啪嗒”一声,小壁灯亮起昏黄光晕照亮沙发一角。
把矿泉水重重放在玄关柜上,瓶子撞击台面发出突兀声响,这才感到喉咙像着火。
拧开盖子,冰凉液体灌下去,稍微浇熄肺部灼烧感。
身体脱力滑坐到地板上,背脊贴着门板。
目光扫视这个“堡垒”,窗帘紧闭,尖锐东西都收进抽屉。
药!
我的药!
这念头击中我,我撑起身扑向储物柜,拉开抽屉摸到白色药瓶,标签字迹模糊。
拧开盖子倒出仅剩三粒药片,安定,我赖以平静的浮木。
瓶壁撞击药片的声音在安静房间格外清晰。
三粒,撑不过三天。
恐慌再次缠绕上来,比超市的窥视更窒息。
没了药,恐惧幻觉会撕碎我。
陈锋上次带来药是多久前?
他答应再帮我弄,可最近电话也少了……
就在这时,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
嗡——嗡——
在死寂房间里像炸雷,我浑身一激灵差点甩飞药片,心脏又被攥紧。
谁?
颤抖着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刺眼光,屏幕上跳动着陈锋的名字。
是他,唯一不会让我想扔掉手机的名字。
可此刻,看着那名字,依赖与更深恐惧的情绪攫住我。
他为什么现在打来?
知道我药快没了?
还是遇到什么?
或者超市那个男人和他有关?
不,不可能有关系……
这念头滑过脑海让我指尖发麻。
我盯着闪烁名字,像看着潘多拉魔盒。
所有碎片在脑中旋转,手机震动传递不容忽视的拉力。
深吸口气,空气呛得喉咙发痒,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颤抖。
接?
还是不接?
外面世界刚展露獠牙,此刻,唯一安慰隔着屏幕呼唤。
他的声音会带来平静,还是撕裂平静引入更深黑暗?
震动停止,屏幕暗下。
几秒后,又顽强震动起来。
嗡——嗡——
陈锋的名字,在昏暗中刺眼。
手机屏幕上的“陈锋”两个字,仿佛烙铁般灼烧着我的掌心。
震动声停了又响,固执地嗡嗡作响,将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撕扯得粉碎。
每一下震动都好似敲击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接还是不接?
超市里那双冰冷的眼睛,楼梯间追逐的黑暗幻影,掌心里仅剩的三粒白色药片……
所有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搅动。
他是唯一能把我从这泥沼中拉出来的人,可每次他带来的,往往是更深的漩涡。
最终,药瓶壁触碰到掌心的冰凉感让我下定决心。
我渴望听到他的声音,哪怕只是暂时麻痹这啃噬骨髓的恐惧。
我需要他承诺给我的药。
指尖划过屏幕时微微颤抖。我把冰冷的手机贴在耳边,喉咙发紧,只挤出一个沙哑的音:
“…喂?”
“陆深?”
陈锋的声音立刻传来,低沉又急促,像紧绷的弓弦。
背景音里隐约有警笛呼啸,还有嘈杂人声,距离很近。
他不在办公室,甚至不在车里。
“在家?”
他直接问道,没有寒暄,直奔主题,语气不容置疑。
“嗯。”
我含糊应了声,背脊紧紧抵着冰冷的门板,似乎那点坚硬能给我支撑。
眼睛死死盯着玄关柜上没喝完的矿泉水,瓶身凝结的水珠正缓慢滑落,在玻璃台面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水渍,像不祥的预兆。
“…有事?”
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但尾音还是控制不住地飘了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只有背景的喧嚣更加刺耳。
我能想象他蹙紧眉头的样子,那道川字纹一定更深了。
他太了解我,我这故作镇定的把戏在他面前不堪一击。
“听着,陆深,”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快得像子弹,“我需要你待着别动,哪儿也别去。门锁好。我马上过来。”
心脏猛地一沉,像石头坠进冰窟。
他马上过来?
现在?
今天晚上??
带着警笛的背景音?
“出…什么事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超市里的恐慌感卷土重来,比刚才更汹涌。
他遇到了危险?
还是……
危险冲着我来了?
“案子。”
他吐出两个字,简短得像刀锋划过空气。“很麻烦。跟你……可能有点关联。”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或者是在处理现场某个突发状况。
我甚至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混合着远处模糊不清的指令呼喊。
跟我有关?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我的喉咙。
超市里那个男人?!
是他, 他果然是冲着我来的!
他们动手了?
还是……陈锋查到了什么……
“关联?什么关联?”
我的声音拔高了,带着自己都厌恶的尖利,“我刚才在超市!有人盯着我!穿蓝夹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