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落锁的“咔哒”声,像一道脆弱的屏障,勉强将我和外面那个翻涌着血腥与未知的世界隔开。
我蜷缩在副驾驶座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陈锋那辆黑色越野车的车窗贴了深色的膜,从里面能模糊地看到外面,外面却难以窥视里面。
这给了我一种近乎病态的、短暂的安全感。
可这安全感薄得像纸。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马路对面那家破旧的“荣兴印刷”店。
灰扑扑的玻璃橱窗积满污垢,里面堆满了泛黄的纸张和蒙尘的机器轮廓,一片昏暗。
刚才陈锋就是在这里,带着一身决绝的寒气,推开了那扇仿佛随时会吞噬掉他的、不起眼的木门。
时间像被冻结的糖浆,缓慢、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心
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疼。
耳朵里充斥着血液奔流的轰鸣,还有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座椅边缘粗糙的布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陈锋进去多久了?
五分钟?
十分钟?
还是更久?
里面发生了什么?
对峙?
搏斗?
还是……更可怕的、无声的终结?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脖颈,越收越紧。
张三那张油腻、阴郁的脸,那双浑浊如沼泽、带着毒蛇般粘稠感的眼睛,还有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和陈旧油墨的酸腐气息,不断在我眼前闪现。
他是个疯子!
一个有暴力史的疯子!
陈锋……陈锋一个人进去……会不会……
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
“砰!!!”
一声沉闷、压抑、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猛地从印刷店深处炸开!
那声音隔着玻璃、隔着马路,依旧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心脏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停了一拍!
枪声?!
巨大的惊恐瞬间攫住了我的喉咙,堵住了所有声音!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留下彻骨的寒意。
眼前猛地一黑,视野边缘金星乱冒!
陈锋……
陈锋!
我像被烫到一样从座椅上弹起来,额头“咚”地一声撞在坚硬的车顶,剧烈的疼痛反而让我混沌的脑子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我疯了似的扑向车窗,双手死死按在冰凉的玻璃上,脸几乎贴了上去,瞪大眼睛,试图穿透那污浊的玻璃和昏暗的店堂,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印刷店的门依旧紧闭着,像一个沉默的、守口如瓶的怪物。
没有惨叫,没有打斗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从那声枪响后弥漫开来,比任何声音都更令人窒息。
橱窗里那片昏暗依旧,仿佛刚才那声惊雷般的枪响只是我极度恐惧下产生的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
那声音如此真实,如此近!
它就来自那扇门后!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的绝望感席卷而来。
陈锋……他是不是……是不是……
“不…不…”
破碎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挤出来,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最可怕的念头在疯狂尖叫。
就在我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印刷店那扇紧闭的木门猛地被从里面撞开了。
一个人影踉跄着冲了出来。
不是陈锋……
是张三?!
他佝偻着背,像一头受惊的野兽,脸上混杂着极度的惊恐和一种病态的、近乎疯狂的亢奋。
他油腻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额前,那只没被头发遮住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里布满血丝,瞳孔缩成了针尖!
他那只一直插在灰色外套口袋里的手终于抽了出来。
手里赫然握着一把老旧的、枪管粗短的黑色手枪!
枪口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硝烟痕迹。
他冲出来,脚步踉跄,像喝醉了酒,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惧驱赶着。
他根本没看左右,也没看停在路边的陈锋的车,而是像没头苍蝇一样,直接朝着印刷店旁边那条堆满废弃纸箱、垃圾桶和建筑垃圾的幽深小巷,一头扎了进去。
身影瞬间被巷子口堆积如山的杂物吞没。
张三?
他拿着枪。
他跑出来了。
那刚才里面…陈锋呢?!
巨大的恐慌和更深的恐惧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吞没。
我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陈锋没出来。
只有张三拿着枪跑出来了。
这意味着什么?!
我猛地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裹挟着灰尘和远处汽车尾气的味道涌进来,但我完全顾不上。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陈锋还在里面!他出事了!
就在我的脚即将踏出车门的瞬间——
“站住!别动!”
一声低沉、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怒喝,猛地从印刷店门口传来。
陈锋的身影出现在门框里。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一只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左臂上臂。
深色的警用作训服袖子那里,被撕裂了一个口子,深色的、湿漉漉的液体正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洇透了布料,颜色深得刺眼。
血!
是血!
他受伤了!
被张三的枪打中了?!
陈锋的脸色在惨淡的日光下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和一种猎手受伤后更显凶悍的戾气。
他死死盯着张三消失的小巷方向,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火的刀锋!
“他跑了!西巷!有枪!!”
陈锋对着衣领上的微型通讯器,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剧痛和愤怒而嘶哑变形。
随即,他根本不顾自己手臂上汩汩流血的伤口,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拔腿就朝着那条幽深、堆满垃圾的小巷追了进去。
身影同样被黑暗的巷口吞噬!
一切发生得太快。
从枪响到张三冲出,再到陈锋带伤追出,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
我僵在车门边,一只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只脚还在车里。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规则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陈锋受伤了。
流了好多血!
他还在追!
追一个拿着枪的疯子!
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我颤颤巍巍的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手定格在了拨号按键上。
怎么办?
我能做什么?
报警?
陈锋自己就是警察。
叫救护车?
我不知道他在哪条巷子里追……
那条巷子后面四通八达,像一片肮脏的迷宫。
就在我六神无主、浑身冰凉地僵在原地时,一个温和、带着点恰到好处惊讶和关切的声音,突然在我身侧响起:
“天啊!刚才…那是枪声吗?你没事吧?这位先生?”
我身子猛然一僵,缓缓回过头去,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离我几步远的人行道上。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质地不错的浅灰色休闲裤和一件米白色的薄毛衣,外面套着件卡其色的风衣,没系扣子,显得很随意。
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温和清澈,带着一丝书卷气。
他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皮质笔记本和一支笔,看起来像个……记者?
他正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毫不作伪的担忧和一丝职业性的探究。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盯着他的脸,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就像是……是三年前我症状最严重的时候……
“ 他们”给我的感觉,太像了……
可是,他身上……我没有感受到恶意……或许?
我没有开口,只是呆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人。
“我路过这边,突然听到好大一声响,像是枪声?然后就看到有人冲进那条巷子了…”
他指了指张三和陈锋消失的方向,眉头微蹙,镜片后的目光快速扫过我惨白的脸和僵硬的姿势,又扫了一眼陈锋那辆没熄火的、车门大开的越野车。
“你…是目击者?你认识刚才进去追人的那位…警官?”
他的声音温和有礼,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放松警惕的亲和力。
他递过来的目光里充满了真诚的关切,仿佛只是一个恰好路过、被突发事件惊扰的普通市民。
但就在他靠近的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却又无比突兀的气味,极其短暂地拂过我的鼻尖。
那是一种…很淡、很冷的香味。
像是某种昂贵的、冷冽的男士古龙水。
但在这股冷香之下,似乎还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消毒水的味道?
那种医院或者实验室里特有的、冰冷、洁净、却带着某种非人感的气息。
这股混合的气味,在充斥着灰尘、尾气和印刷店陈旧油墨味的混乱空气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干净,干净得诡异。
像一滴冰水,落入了滚烫的油锅。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带着橡胶手套的手,轻轻捏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皮。
不是因为枪声,不是因为陈锋的伤,而是因为这股气味,因为这个突然出现的、过分“干净”也过分“及时”的男人。
他出现的时机……太巧了!
就在枪响后,在张三冲出、陈锋追入巷子、我最混乱最无助的时候,他像排练好了一样,“恰好”路过,“恰好”关心?
而且……那股消毒水的味道……虽然极淡,却像一根细小的冰针,精准地刺中了记忆深处某个模糊而冰冷的角落。
在哪里闻过?
废弃工厂里法医戴的橡胶手套?
还是……那个失踪的肾脏留下的、关于“专业切口”的冰冷联想?
记者?
真的是记者吗?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温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
身体因为恐惧和巨大的信息冲击而僵硬冰冷,如同坠入冰窟。
陈锋在幽深危险的巷子里流血追击持枪的疯子。
而在这个充满血腥和铁锈的漩涡边缘,一个带着冷冽香水和消毒水气味的“记者”,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秃鹫,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