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那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轻飘飘的，像是一声垂死的叹息。
我沉默着被他一路拉去了互助会。
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陈年灰尘、廉价咖啡粉，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酸腐气息，每一种味道都像细小的钩子，狠狠拉扯着我本就脆弱的神经。
陈锋的手从我手腕上松开，那股磐石般的力量也随之消失。
他后退半步，高大的身影隐没在入口旁那盆满是灰尘的巨大绿植投下的阴影中。
但他的目光，像两道无形的探照灯，穿透人群，牢牢锁在我身上，带着沉重的压力与无言的命令：
看。
听。
感受。
我像个被输入错误指令的机器人，僵硬地走向那个熟悉的靠窗角落。
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老成员们三三两两地坐着，气氛比以往更加凝重。
李四的死讯如同巨石砸进死水，激起暗涌却无声无息。
没有人说话，低垂的头颅、绞紧的手指、空洞的眼神……
空气里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伤，还有——恐惧。
对，恐惧。
我能闻到它。
冰冷的铁锈混合血腥味，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缠绕着鼻尖。
凶手就在我们中间。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盘踞心头，无声嘶鸣。
我的位置离张三不远。
或者说，他刻意选了个能观察大部分人的阴暗角落，就像在废弃工厂里，凶手选择的位置一样。
这认知让我的后颈寒毛直竖。
强迫自己坐下，冰凉的塑料椅透过薄裤传来刺骨寒意。
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且微微颤抖。
我不敢看他，只能用余光扫去。
油腻打结的头发遮住半边脸，露出的皮肤粗糙灰暗，仿佛蒙了层洗不掉的污垢。
他佝偻着背，缩在椅子里，双手插在发白的灰色外套口袋里。
那股汗味混杂酸腐气息依旧刺鼻。
但今天，有些不同。
他的肩膀轻微神经质地抽动，插在口袋里的手不停小幅度抓握，指关节轮廓反复绷紧松开。
低垂的头，下巴肌肉细微持续地绷紧放松，像是在咀嚼，又像是在压抑什么——
焦躁？
兴奋？
还是恐惧？
这时，组织者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他语调刻意放柔，却掩饰不住沉重：
“各位……相信已经听说李四的事情。这是……巨大的悲剧。我们失去了一位同伴……”
声音哽咽，他顿了顿，“在艰难时刻，或许我们可以……分享感受？任何感受都行……”
分享？
感受？
分享李四惨死的恐惧？
分享对身边可能藏着剥皮凶手的猜疑？
活动室死寂一片。
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无人回应。
悲伤和恐惧像厚茧，把每个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的目光再次滑向张三。
就在组织者停顿间隙，张三插在口袋里的手猛地攥紧！
外套布料勾勒出拳头骤然绷紧的轮廓。
紧接着，他极轻微地抬起头，不是看组织者，而是飞快扫了眼活动室门，眼神闪过一丝警惕。
然后，他的目光无意识扫过我这边。
我的心瞬间停跳！
我以为自己暴露了，猛地低头盯着绞紧的手指，屏住呼吸，冷汗从额角渗出。
几秒钟煎熬，预想中的暴起或阴冷注视并未发生。
我鼓起勇气再次瞥去，张三已低下头，恢复阴郁麻木模样。
但我知道那不是幻觉，他肌肉的抽动、下意识的警惕，绝非平常！
这时，一股细微突兀的气味钻进鼻腔。
像冰冷的针刺中神经末梢。
油墨！
陈旧、酸腐、带着纸张灰尘气息的油墨味，和废弃工厂圆筒、街角“荣兴印刷”店门口的味道一模一样！
从哪来的？
活动室没有印刷品。
这味道只可能来自一个人！
我目光钉死在张三身上。
是他！
就是他。
那股油墨酸腐气，混杂在他的体味里，清晰得如黑暗中的灯塔。
萦绕在我周围，挥之不去。
心脏狂跳，耳膜嗡嗡作响。
是他！
一定他！
他去过工厂，接触过油墨桶，他……他是剥下李四皮肤缝成人皮书的疯子……
这认知击穿了我，眩晕恶心席卷而来。胃里翻腾，喉咙口泛上酸水。
我咬住下唇，用尽全力压制呕吐感，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
不行！
不能暴露！
陈锋在看着！
我颤抖着手假装去拿一次性纸杯，凉水触碰指尖带来一丝清醒。
这时，张三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浑浊阴郁的眼睛直直扫过来，那目光不再麻木，而是冰冷审视，如毒蛇锁定猎物。
血液瞬间冻结，拿着纸杯的手停在半空，颤抖再难掩饰。
完了！
他是不是发现了？
他发现了我在看他，发现我闻到了。
恐惧潮水般淹没我，大脑空白只剩一个念头：
跑……
离开……
太危险了……
这里不安全……
千钧一发时，活动室门被轻轻推开。
陈锋出现在门口，像沉默门神。
他目光直接落在身上，充满力量：
稳住。
仅仅是这眼神，恐慌感被强行压下。
我低头避开张三阴冷目光，将水灌入喉咙，压下呕意与尖叫冲动。
陈锋像石子投入死水打破氛围，组织者迎上去低声说着话，其他人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张三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几秒，最终移向陈锋，眼里闪过警惕敌意，插在口袋里的手攥得更紧。
陈锋扫视一圈，在张三身上停留片刻，眼神冰冷如刀，随后落回我身上，轻微点头，是撤退信号。
我几乎手脚并用地站起来，踉跄站稳，不敢再看任何人，低着头冲向门口。
经过陈锋身边，他不动声色托住我后背，那力道与温度支撑住我崩溃的神经。
我们 一前一后离开活动室。
我们走后不久，互助会的其他人也陆续离开，包括张三。
直到走到写字楼外人行道上，我才敢大口呼吸。
虽带着尘埃尾气味，却比活动室气息清新许多。
但鼻腔里，那股来自张三身上的油墨味挥之不去。
陈锋站在旁边，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盯着马路对面“荣兴印刷”老店，“就是他，对吗？”声音冷冽。
我用力点头，声音嘶哑干涩
“是他……油墨味……他身上……和工厂里那个桶……还有印刷店……一模一样……他刚才……他看我的眼神……”恐惧攫住喉咙，无法再说。
陈锋吐出口烟雾，眼神锐利：“他刚才紧张警惕，口袋里的手一直动，看到我像惊弓之鸟。”
他弹掉烟灰，嘴角微扯，“很好。你做的很好。”
拿出手机拨通号码，声音有力：“目标确认。张三。刚离开西林路互助会活动点。布控荣兴印刷店周边路口，住所同步监控！注意，有精神病史暴力前科，危险！发现先控人！重复，先控人！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他将烟头摁灭在垃圾桶上，看向我，眼里疲惫被锐利取代，但依旧有关切。
“你做得很好，陆深。”
声音有安抚力，“接下来，我的事了。”
拍了拍我肩膀，力道很重，“回车上等我。锁好车门。无论听到看到，别出来。”
他看向印刷店，“现在，该去会会那位张先生，和他那身……洗不掉的油墨味了。”
他扫过印刷店旁幽深小巷，声音一顿，接着缓缓开口“顺便问问，李四那消失的肾脏……到底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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