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糖浆,却又夹杂着铁锈和血腥的气息,紧紧包裹着一切。
意识仿佛坠入了冰冷的深海,那些记忆的碎片就像沉浮的水泡,刚一冒头,便又消散。
陈锋那带着惊怒的吼叫,机器幻化成厉鬼般的尖啸,还有那甜腻且腐朽的死亡味道……
它们像纠缠不清的丝线,把我最后一点清醒撕扯得支离破碎。
“……深!陆深!看着我!”
这声音像是被厚厚的毛玻璃挡住,闷闷的,透着一股焦灼。
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拍打我的脸颊,虽不疼痛,但那震动却穿透了麻木,直达心底。
眼皮重得如同挂了千斤巨石,每次想要睁开,都像是在与整个世界较劲。
突然,一道刺眼的白光扎了进来,我本能地紧闭双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喉咙里火烧般难受,干呕的感觉不停翻腾。
“水…小刘!水!”
陈锋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随后,冰冷的塑料瓶口抵住我的嘴唇。
我本能地贪婪吮吸了几口,冰凉的水流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
视野慢慢聚焦。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陈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担忧与余怒交织。
他眉头紧锁成一个死结,川字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他的手掌托着我的后颈,温热而有力。
背景是灰蒙蒙的天空,几缕惨淡的晨光从废弃厂房巨大的破窗洞口斜射进来,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我半躺在一张布满油污的破旧椅子上,依旧在这个地狱般的废弃工厂里。
远处,核心现场方向,警戒线拉得更高了,穿着制服和技术背心的人影还在惨白灯光下忙碌,似乎离我更远了些。
刚才……
我晕倒了,在闻到那股旧油墨味,看到那个锈蚀圆筒上残留的深色污迹之后。
“醒了?”
陈锋的声音紧绷,带着后怕的严厉,“感觉怎么样?能不能说话?”
他松开托着我后颈的手,但仍半蹲在我面前,像一头警惕的豹子,随时准备应对我的再次崩溃。
我试着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浑身仿佛被拆散又重组,虚脱得没有一丝力气,心脏还在不规律地狂跳,每一次搏动都让太阳穴突突地疼。
鼻腔里的铁锈尘埃味淡了些,但更深层的、混合着陈锋身上残留现场气息的阴冷感,却如跗骨之蛆。
“我…没事…”
我勉强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很厉害。
我半撑着胳膊坐了起来,目光下意识避开他,扫向刚才那个昏暗角落。
技术员小刘还在那,强光手电的光束稳定照射着,他正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个锈迹斑斑的金属圆筒,放进透明的物证袋里。
袋子外还能隐约看到圆筒一端深色的、干涸的污迹。
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我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灰尘涌入肺里,带来一阵刺痛。
“那…那是什么?”
我哑声问,眼睛依旧紧闭,不敢再看。
“一个废弃的油墨桶。”
陈锋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兴奋和凝重,“锈得很厉害,看起来扔在这里很久了。但桶口残留的油墨…和你说的很像。非常陈旧的酸腐气。小刘初步判断,和核心现场那本…东西上沾染的微量油墨,可能同源。”
同源?
那个剥皮的疯子,真的和街角那家破旧的老印刷店有关?
不会是那家老板?
不……不会的……
他用那里废弃的油墨桶做过什么?
处理过…什么?
恐惧再次冰冷地攥住了心脏。
“陈队!”
小刘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带着急促。
他拿着封好的物证袋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发现重要线索的振奋,但看到我惨白的脸时,又收敛了一些。
“找到了。桶口残留物和桶身外侧都提取到了微量油墨样本,还有…一些难以辨别的污渍,需要回去化验。另外,”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在桶旁边一堆废纸下面,发现了几张揉得很皱的纸片,像是…宣传单页?上面印着些图案和字,也被油墨污染了。”
陈锋立刻接过物证袋,对着晨光仔细看了看那个锈蚀的圆筒,又看了看袋子里那几张模糊不清的纸片残骸。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闪烁着职业性的专注和一种猎手锁定目标的冷光。
“很好。”
他沉声道,把物证袋递给小刘,“立刻送回局里,优先处理油墨成分比对和纸片上的信息复原!特别是上面的图案和地址!”
“是,陈队!”小刘应声,小心地拿着袋子离开。
陈锋的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复杂难辨。有对我状态的担忧,有对线索的兴奋,还有一种沉重的决断。
“陆深,”
他开口,声音不容置疑,“你闻到的味道是对的。那桶,是关键物证。”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我躲闪的眼睛,“现在,我需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又要去哪?
紧张瞬间蔓延,身体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互助会。”
陈锋吐出这三个字,像三块冰砸在我心上。
“现在,立刻。”
互助会?
现在?
在我刚刚被那个地狱现场吓得魂飞魄散之后?
去面对那些可能藏着剥皮凶手的“病友”?
“不…”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惊恐的尖利,“我不去!陈锋!那里…那里可能有…”
“可能有凶手?”
陈锋打断我,眼神锐利,“所以才更要去!你认识他们,至少见过面!我需要你在那里,用你过分敏感的感觉,给我找出蛛丝马迹!”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压迫感,“李四是你们的成员,他死了,死得那么惨!凶手很可能就在你们中间!想想李四!想想他可能遭遇了什么。你待在这里害怕,就能让凶手逍遥法外?”
李四……
那个缩在角落、眼神空洞绝望的影子……
被剥下的皮肤……
缝成的书……
刻满的符号……
愤怒和恐惧在我胸腔里冲撞。
陈锋的话像鞭子,抽打着我的懦弱。
下一个受害者?
会是互助会里那个总是偷偷哭泣的女孩?
还是那个说话颠三倒四的老头?
还是……我?
“而且,”
陈锋的声音缓和了一丝,但依旧沉重,“我需要你帮我辨认一个人。”
“谁?”
我下意识地问,声音干涩。
“张三。”
陈锋的眼神锐利如刀,“互助会成员档案里有照片。男,四十岁左右,记录显示有精神病史,早年有过暴力伤害前科。性格孤僻偏激。今天早上,有住在印刷厂区附近的居民反映,案发前两天深夜,曾看到一个形似张三的男人,在那个废弃厂区附近鬼鬼祟祟地徘徊!时间点高度吻合!”
张三?
暴力史?
精神病?
案发前在厂区附近徘徊?
这些信息像电流窜遍全身。
记忆碎片被激活:
互助会活动室里,那个总是缩在角落的男人!
油腻打绺的头发遮住半边脸,身上散发着汗味和酸腐气。
他很少抬头,偶尔抬起的眼神阴郁、浑浊,带着令人极度不适的粘稠感。
有一次李四情绪崩溃提前离场,我无意间瞥见张三抬起头,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四离开的背影,嘴角似乎极其短暂地、扭曲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表情,转瞬即逝,当时我以为是自己的妄想,现在回想起来,却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恶毒。
是他?
那个剥皮的疯子?
可我去了能干嘛?
我明明什么都做不了……
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感淹没了刚才那丝微弱的愤怒。
想到要再次踏入那个封闭的空间,面对那个可能是凶手的男人,我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我…”
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陈锋看穿了我的恐惧,他伸出手,握住了我冰凉、颤抖的手腕。
那手掌宽厚、温热、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传递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某种沉重的承诺。
“别怕。”
他盯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就在你身边。寸步不离。你只需要进去,像往常一样坐着。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耳朵听。感受。任何让你觉得不对劲的人,任何让你觉得毛骨悚然的细节,任何一闪而过的念头…告诉我。其他的,交给我。”
他的眼神像磐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坚定。
他在告诉我,没有退路。
手腕被他握得生疼,但那点疼痛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互助会、张三阴郁粘稠的眼神、那个扭曲的冷笑、还有……还有李四空洞绝望的脸……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但另一种更深的东西在恐惧的灰烬里挣扎着冒出头。
也许是愤怒,也许是对李四的一丝共情,也许是……对陈锋那句“寸步不离”的依赖。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的眼睛,看着他制服上无法洗去的暗色污渍,感受着他手掌传来的力度。
最终,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