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引擎的轰鸣声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显得格外刺耳。一辆小面包车颠簸着，最终停在一栋明显刚被匆忙粉刷过的二层小楼前。白墙在周围灰扑扑、带着海风侵蚀痕迹的瓦房间，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块强行嵌入的补丁。

贺屿推开车门，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晒干的海货味、柴油味和一丝潮湿的闷热，扑面而来，糊了他一脸。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下灰尘，脚下石板路的缝隙里，嵌着细沙和风干的、闪着微弱磷光的鱼鳞片

贺父小屿，就这儿了

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拍了拍手上的灰，

贺父比不上城里，先凑合住。你妈……她需要静养，这边空气好。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儿子没什么表情的脸。

贺屿没应声，目光扫过这栋新得像道具的房子，崭新的铝合金门窗在午后的斜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几个穿着背心短裤、皮肤黝黑的小孩远远地蹲在巷口，好奇又怯生生地朝这边张望。他拎起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皮质双肩包，沉默地跟着父亲走进小院。

屋里窗明几净，家具簇新，带着一股未散尽的油漆和板材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蓝色、望不到边际的海面，几艘小小的渔船像凝固的黑点，漂浮在天水相接的地方。海风穿过窗缝，带来永不停歇的、低沉的涛声。

父亲所谓的“静养”，更像是一场带着隐情的迁徙。家里的企业暂时由叔叔打理，父母似乎想在这个偏远的地方寻求某种安宁，或者躲避什么。但对贺屿而言，这无疑是从繁华的S市江被流放到了这里。

贺父学校联系好了，过两天去报到，高二3班。

他试图拍拍贺屿的肩，被他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父亲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顿了顿，从钱包抽出一叠钞票放在餐桌上，

贺父先用着，不够跟我说。

贺屿的目光扫过那叠钱，又掠过窗外灰蓝色、被几艘小渔船点缀着的海面，最终落回父亲脸上。

贺屿嗯

他没什么情绪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是接受还是拒绝。

父亲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贺父你……先休息，我晚点回来。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隐约的海浪声。

贺屿走到窗前，看着父亲略显匆忙的背影消失在巷子转角。空气里只剩下新家具散发的淡淡气味，和海风穿过窗缝带来的、属于这座渔村的、无法被完全掩盖的咸涩底调。

接下来的两天，沉默地收拾着行李，拒绝父亲“出去转转”的提议。小镇的闭塞、灰暗，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咸腥气息，都让他感到窒息。他无法理解母亲为何执意要搬离熟悉的城市，来到这个仿佛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静养”。巨大的疏离感和一种无处发泄的烦闷，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

傍晚，夕阳将天际线染成一片橘红。父亲出门了，屋里只剩下海浪无休止的拍岸声，单调得令人心烦意乱。贺屿再也无法忍受屋内的沉闷，推开那扇崭新的院门，漫无目的地朝着海边走去。

脚下的路很快从石板变成了松软的沙地。远离了房屋的遮挡，海风更加肆无忌惮，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空气中咸腥的味道也更加浓重，混合着海藻腐烂的气息。他走到一片相对僻静的礁石滩，远离了停泊渔船的喧闹码头，巨大的礁石沉默地矗立着。

贺屿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礁石上坐下，望着橘红的落日。城市的轮廓在记忆中模糊，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片陌生、粗粝的大海。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如同涨潮的海水，无声地漫上来，淹没了他的脚踝，膝盖，胸口……

就在这时，有别的声音吸引了他。

起初很微弱，断断续续，像一缕纤细的丝线，顽强地穿透了厚重的涛声帷幕。

贺屿凝神细听。

是歌声。

一个女孩子的歌声。

清澈，干净，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天然质地，像海风拂过贝壳风铃。没有歌词，只有简单的哼鸣，旋律悠扬而……忧伤。那忧伤并不浓烈，却像海水一样深沉、绵长，缠绕在每一个婉转的音符里，随着海风飘荡，又仿佛被海浪卷着，轻轻拍打在礁石上，也拍打在贺屿的心上。

这歌声与周围粗粝的环境形成了奇异的反差。贺屿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在不远处另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背对着他，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瘦削的轮廓。她穿着白色裙子，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海风吹拂着。她微微仰着头，望着海天相接的远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空灵的的哼鸣，正从她的方向传来。

贺屿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她。他静静地听着。那歌声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开了他心头的烦闷和孤独的硬壳，露出里面柔软的、同样渴望慰藉的部分。歌声里有种东西，触动了他心底某个同样空旷、同样需要回响的角落。

他听得入了神。时间仿佛在歌声中慢了下来。海风，涛声，女孩的哼鸣，构成了一幅奇异的、带着魔力的画面。他甚至能想象她唱歌时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望向远方时那空洞又仿佛盛满心事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唱完了，也许是情绪宣泄完毕。歌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消失在愈发响亮的海浪声中。

女孩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很轻很轻。她抱着膝盖，将头埋了进去，像一个脆弱又倔强的贝壳，把自己紧紧合拢。

贺屿坐在原地，没有动。心湖被那阵歌声搅动，泛起陌生的涟漪。在无人的海边，对着大海，竟能唱出如此空灵忧伤的歌。

这个发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贺屿因初来乍到而筑起的心墙，敲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他看着她蜷缩在礁石上的小小身影，在巨大的海天背景衬托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独。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好奇、一丝怜惜和莫名共鸣的情绪，悄然滋生。

海风更大了，带着入夜的凉意。女孩似乎感到了冷，瑟缩了一下，终于抬起头，准备离开。就在她站起身，转过礁石，目光无意间扫过贺屿所在的方向时——

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女孩的眼睛很大，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像浸在海水里的黑曜石。但在看清礁石上坐着一个陌生少年的瞬间，那清亮的眼眸里瞬间溢满了惊愕、慌乱，以及被撞破的无措和羞涩。

她像受惊的小鹿，仓皇地转身，飞快地跑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嶙峋的礁石和渐浓的暮色中。

贺屿依旧坐在原地。女孩惊惶的眼神和她那空灵的歌声，在他脑海中交替回响。咸涩的海风吹在脸上，带着她歌声留下的、若有似无的余韵。这座灰扑扑的、带着咸腥的小镇，似乎因为这惊鸿一瞥的歌声和那双清亮的眼睛，在贺屿心中，悄然有了一丝不同。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沙粒。脚下的沙地里，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被海浪打磨得光滑的白色贝壳，像那个女孩歌声的遗落物。贺屿弯腰捡起它，冰凉的触感贴在掌心。

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灯塔在远处沉默地伫立，尚未点亮。但贺屿知道，在这个陌生的海边小镇，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个在暮色中歌唱又逃走的女孩，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第一圈注定无法平息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