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轰鸣早已远去,留下的是挥之不散的新油漆味和海风的咸涩。贺屿站在露台上,俯瞰着晨雾中苏醒的小镇。灰瓦连绵,晾晒的渔网像巨大的灰色蛛网,空气中弥漫着鱼腥、潮湿和一种他无法言喻的闭塞感。手腕上那块线条流畅的腕表在晨曦下泛着微光,与这片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
父亲所谓的“静养”,更像是一场带着隐情的迁徙。家里的企业暂时由叔叔打理,父母似乎想在这个偏远的地方寻求某种安宁,或者躲避什么。但对贺屿而言,这无疑是从繁华的S市被流放到了这里。
贺母小屿,早餐在桌上,牛奶趁热喝。
母亲温柔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
贺父新学校别紧张,爸妈都在家。
父亲也难得没有早早出门,在院子里侍弄刚运来的几盆绿植,试图给这个崭新的家增添点生气。
贺屿应了一声,心里却没什么波澜。父母的关爱是真的,但笼罩在这个家上空的某种无形压力也是真的。他换上一件质地精良的衬衫,背上背包——里面还塞着母亲硬塞给他的一叠零用钱。
推开了院门,巷子里早起忙碌的人们对他投来上下打量的目光。贺屿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穿过狭窄的石板路,走向新学校。
贺屿找到自己的班级,刚准备进去,忽地看到门口站着一个女孩,她的脚步在教室门口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才走进去。
教室里嗡嗡的议论声在她踏入的瞬间低了下去,几道目光像细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疏离。女孩习惯了,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位于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
刚放下书包,一个拔高的、带着甜腻和刻薄的女声就响了起来
林薇哟,周乐琪,今天来得挺早啊?没在海边捡到什么好东西吧?
周乐琪的身体瞬间绷紧,手指捏紧了书包带子,指节泛白。她没抬头,也没回应,只是默默拿出课本。沉默是她唯一的盔甲。
说话的是林薇。镇上唯一大型城市老板的女儿,指甲涂着鲜艳的颜色,头发烫着时兴的小卷,在一群同学里格外扎眼。她正被几个女生簇拥着,目光斜睨着周乐琪,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刘艳跟你说话呢,哑巴了?
刘艳薇薇上次丢的那支进口钢笔,找着没啊?那可是她爸从城里带的,贵得很呢!
林薇旁边的跟班,一个叫刘艳的女生帮腔,
王丽就是,有些人啊,手脚不干净,穷疯了什么都拿!
另一个女生附和着,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全班都听见。
窃窃私语声更大了。鄙夷、猜忌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周乐琪牢牢困住。她死死咬着下唇,那句“我没有偷”在喉咙里翻滚着,却像被礁石堵住,怎么也冲不出口。她知道,辩解只会招来更汹涌的嘲讽。林薇的父亲是镇上有点头脸的人,而她周乐琪,只是一个穷船夫的女儿。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的光线暗了一下。
一个高瘦的身影走了进来。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深色长裤,干净清爽得与这间弥漫着海腥味和粉笔灰的教室格格不入。他手里拎着那个设计精良的双肩包,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
原本针对周乐琪的议论诡异地停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突然闯入的人身上。
班主任清了清嗓子,压下议论,
班主任同学们安静。这是从S市转来的新同学贺屿,以后就是我们三班的一员了。贺屿,你自我介绍一下?
贺屿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教室,没什么波澜,声音清冽简洁,
贺屿贺屿。请多关照
四个字,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
班主任老李紧随其后,清了清嗓子,
窃窃私语声压抑不住地响起,充满了新奇、羡慕和一种小心翼翼的兴奋。在这个闭塞的海边小镇,一个来自大都市、家境优渥、气质出众的转学生,无异于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班主任贺屿,你就坐……
老李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最后落在了周乐琪旁边那个唯一空着的位置上,
班主任嗯,就坐周乐琪后边吧。
这个安排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更复杂的涟漪。不少同学。周乐琪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林薇的脸色沉了一下,看向周乐琪,其他同学则交换着惊讶或看好戏的神情。
贺屿径直走向那个空位,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带着一种无声的窥探。当他拉开椅子坐下时,前边那个叫周乐琪的女孩,几缕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身体朝墙壁那边又缩了缩,只留给他一个紧绷的背影。
周乐琪低下头,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新同学的存在感,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也将她这个“角落里的阴影”强行拉入了光天化日之下。
她努力盯着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身后的少年安静地坐着,偶尔翻动书页,动作轻缓。她能感觉到他掠过的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她如坐针毡。
课间,贺屿刚合上课本,有几个对城里充满好奇的同学聚拢在他身旁,脸上带着羡慕的笑容。
“贺屿!S市是不是特别大?高楼大厦是不是都望不到顶?”
“听说你们那边上学都穿自己的衣服?不用穿这种土掉渣的校服?”
“对对对!商场里是不是啥都有?有那种好几层楼的游戏厅吗?”
“你们学校……是不是连操场都是塑胶的?不像我们这儿,跑起来全是土!”
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带着小镇少年对繁华大城市的向往。
然而,被围在中心的贺屿,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慢条斯理地将桌上的钢笔收进笔袋。几个好奇的同学热切的眼神,似乎都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屏障。他像是坐在一个隔音的玻璃罩里,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他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甚至连一个敷衍的“嗯”或“还行”都吝于给予。空气在他持续的沉默中逐渐变得尴尬。提问的几个男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彼此交换着眼神,他们摸了摸鼻子,最终在贺屿那份无声却强大的“请勿打扰”气场下,悻悻然地散开了。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甜腻的声音袭来。
林薇哎呀,你们挤在这里干嘛呀?吵到新同学了!
林薇拨开还滞留在附近的两个男生,搬来板凳坐在了贺屿身旁。她今天特意把卷发打理得更精致,脸上挂着自认为最甜美动人的笑容,微微俯身,一手撑在贺屿的桌角,刻意拉近距离。
林薇贺屿同学,你别理他们,他们就是没见过世面。
林薇的声音放得又软又柔,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目光灼灼地看着贺屿线条利落的侧脸,
林薇S市肯定特别棒吧?我爸爸去年去过一次,说那里简直像天堂一样!你在那边上的学校是不是特别厉害?是不是有很多社团活动呀?
她微微歪着头,眨着大眼睛,不断抛出问题,语气里充满了向往和刻意的恭维,试图用共同话题拉近距离。
然而,贺屿的反应比刚才更冷淡。他仿佛没听见林薇娇柔的声音。他收拾好笔袋,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却像越过一片透明的空气,直接穿透了林薇和她精心营造的氛围,落在了前排那个正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的背影上——周乐琪,她正低着头,手指紧紧捏笔,仿佛要把自己嵌进练习册里。
林薇脸上的笑容瞬间有些挂不住。她顺着贺屿的目光看去,当发现他看的竟然是那个角落里的周乐琪时,一股强烈的嫉妒和恼火猛地窜了上来。她精心打扮,主动示好,竟然还比不上那个一身穷酸、头都不敢抬的“小偷”?
林薇哼
林薇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贺屿和周围几个同学听见,
林薇贺屿同学,你在看什么呢?别看了,晦气!有些人啊,手脚不干净是出了名的,离得太近小心丢东西!
她意有所指,试图重新拉回贺屿的注意力。
周乐琪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
贺屿的眉头皱了一下。他闻到了林薇身上浓烈的香水味,终于,他将视线从周乐琪身上移开,却不是看向林薇,而是落在自己刚收拾好的书桌上。
他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高大挺拔的身形瞬间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拎起书包,看也没看旁边笑容僵硬的林薇,径直从她让开的空隙中走了出去,朝着教室门口走去,将身后的喧嚣彻底甩开。
林薇站在原地,精心维持的笑容彻底碎裂,只剩下难堪的尴尬和被无视的羞愤。她看着贺屿冷漠离开的背影,又恨恨地瞪了一眼角落里那个“罪魁祸首”。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在教室门口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凝滞。
陈雨泽乐琪!磨蹭什么呢?走,去吃饭!
陈雨泽像一阵海风般卷了进来,黝黑的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毫不在意教室里的气氛,目标明确地走向周乐琪。
周乐琪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飞快地收拾好东西,快步走向陈雨泽。两人一起离开了教室。
食堂里人声鼎沸,弥漫着饭菜的混合气味。周乐琪端着只有一点咸菜和米饭的饭盒,习惯性地走向食堂最角落那张桌子。陈雨泽端着满满当当的饭盒紧随其后,大大咧咧地在她对面坐下,“哐当”一声放下饭盒。
陈雨泽给!
他二话不说,用筷子夹起一块红烧肉,不由分说地拨到周乐琪碗里。
周乐琪不用……
陈雨泽少废话,我妈特意给我多带的,我吃不完。
陈雨泽语气不容置疑。他看着周乐琪的小脸,压低了声音,
陈雨泽早上没事吧?林薇那疯婆子又找你茬了?别理她,当她是放屁就行!
周乐琪鼻子一酸,默默点了点头,小口扒拉着碗里多出来的肉。陈雨泽的关心像冬日里的一簇小火苗,让她冰冷的心稍微回暖。
陈雨泽对了
陈雨泽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陈雨泽你们班转了个从S市来的人是吧?
周乐琪嗯。
周乐琪应了一声,脑海里闪过贺屿那张没什么表情却过分好看的脸,
陈雨泽啧,城里来的少爷。
陈雨泽撇撇嘴,
陈雨泽看着就不好惹,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你离他远点,听见没?别让他欺负你。
他加重了语气,像叮嘱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周乐琪他……没有欺负我。
陈雨泽现在没有,谁知道以后呢?
陈雨泽不以为然,
陈雨泽他们那种人,心思弯弯绕绕的,跟我们不是一路。你心思单纯,别被他骗了。
他看着周乐琪低头吃饭的样子,眉头微蹙,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再多言,只是闷头扒饭,眼神却沉了几分。
夕阳将贺屿那栋崭新的小楼染上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屋内的冷清和那新家具的味道。父亲还在外面为“生意”奔波,母亲在楼上休息。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海浪永不停歇的低吼透过落地窗传来。
贺屿将书包随手扔在沙发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灰蓝色、吞噬了夕阳最后一缕余晖的海面。几艘归航的渔船像疲惫的黑点,缓慢地驶向炊烟升起的简陋码头。
S市的霓虹璀璨、车水马龙,仿佛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父亲口中那个需要“静养”和“暂避”的理由,像一层薄纱,掩盖着底下汹涌的寒意的暗流。家里的企业……叔叔的“打理”,父母眉宇间化不开的忧虑……一切都像这窗外的海水,看似平静,深处却藏着未知的漩涡。
他厌恶这个小镇。这里的节奏慢得令人窒息,这里的目光带着愚昧的好奇或赤裸的算计。他像一个被强行移植到贫瘠土地的异种,格格不入,无处扎根。
烦闷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需要离开,越快越好。高考是唯一的跳板,也是父母默许的、他能掌控的出路。他必须考上顶尖的大学,回到属于他的轨道,查清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拿回属于他的一切。这个渔村,只是他流放生涯中一个必须尽快跨过的驿站。
然而……脑海中却浮现出那个在礁石滩上对着大海唱出空灵忧伤歌谣的女孩。
贺屿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窗。他不需要朋友,更不需要羁绊。在这个地方,任何多余的情感都是累赘。他只需要专注目标,尽快离开。
他收回目光,眼神重新变得冷硬。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个小镇,这里的人,包括那个特别的女孩,都只是他漫长人生中一个短暂的、需要尽快翻过的篇章。他转身离开窗前,将那片喧嚣又孤寂的海,连同那个模糊的身影,一起关在了厚重的窗帘之外。窗台上,母亲刚摆放的一盆塑料花,在昏暗的光线下,鲜艳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