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涩的回响

日子在咸咸的的海风中一天天吹过。贺屿依旧像一尊镀金的雕像，冷漠地安置在班里的角落。他对周遭的一切保持着刻意的疏离，包括前排那个像团影子的周乐琪。林薇锲而不舍的“偶遇”和刻意制造的噪音，只换来他更加彻底的漠视，仿佛她是空气里一粒无关紧要的尘埃。

班上人对周乐琪的态度，贺屿尽收眼底。疏离、窃窃私语、偶尔不怀好意的哄笑，还有林薇那毫不掩饰的刻薄刁难。

他看到了，却也只是看到了。就像看到路上积了水坑一样，是这令人厌烦的环境里又一幅令人厌烦的背景板。他不是救世主，更没有兴趣插手这些与他无关的、带着咸腥味的琐碎恩怨。他只想尽快熬过这段流放时光，离开这个散发着贫穷和闭塞气息的地方。周乐琪的隐忍或委屈，触动不了他冰封的壁垒。

每次周乐琪被林薇或其他人故意使绊子、言语挤兑时，陈雨泽总会像一堵坚实的墙挡在她身前。他那洪亮的嗓门带着渔村少年特有的耿直和蛮横，常常能把那些阴阳怪气的奚落顶回去，甚至不惜用拳头威胁。他会强硬地把她从尴尬的境地拉走，会把自己的饭菜夹到她碗里。贺屿偶尔撞见，也只是淡漠地移开目光。陈雨泽的守护，是周乐琪在这片灰暗里唯一的亮色，与他无关。

然而，周乐琪家里的情况，比贺屿想象的更加冰冷。重男轻女的母亲王桂芬，像对待一件多余的东西。弟弟周乐天是捧在手心的宝，而她，则是可以随意打骂的“赔钱货”。父亲常年漂泊在远洋渔船上，音讯稀少，家对周乐琪而言，从来不是温暖的港湾。

风暴终于在一个沉闷的傍晚降临，起因是周乐琪把弟弟的喝的药打泼了。王桂芬刻薄的辱骂像地上摔破的碎片，扎在周乐琪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

王桂芬没用的东西！知道这药有多贵吗？一点用都没有，看见你就来气！

最终，那句“滚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伴随着狠力的一推，将只穿着一只拖鞋的周乐琪推出了那个所谓的“家”。

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忘了哭泣，只是死死咬着嘴唇，赤着一只脚，另一只脚上趿拉着破旧拖鞋，像一抹幽魂，跌跌撞撞地朝着漆黑的海边跑去。咸涩的海风灌进她的衣衫，粗糙的沙砾和碎石硌着她光裸的脚底，带来尖锐的刺痛，却比不上心口万分之一的疼。

她跑到那片无人的礁石滩，黑暗吞噬了海天的界限，只有永不停歇的涛声轰鸣着，像巨兽低沉的咆哮。冰冷的绝望终于冲垮了堤坝，她蜷缩在礁石的阴影里，再也忍不住，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冲破了喉咙，混杂在海浪声里，像最后的悲鸣。

周乐琪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我！……我明明……没有偷东西……弟弟……什么都有……我连饭都……

周乐琪……妈……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爸爸……你在哪……

周乐琪我好冷……好累……

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的控诉和自问，像破碎的贝壳，被海浪卷起又抛下，充满了被至亲彻底抛弃的无助和深入骨髓的委屈。她紧紧抱着自己冰冷的膝盖，赤着的那只脚在冰冷的沙地上无意识地蜷缩着，沾满了泥沙和细小的伤口。

就在这时，礁石的另一侧，传来轻微的，踩断枯枝的声响。

周乐琪的哭声戛然而止，惊恐地抬头望去。

贺屿的身影从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他显然也是被烦闷驱使，想来海边透口气，却猝不及防地撞见了这一幕。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勾勒出他挺拔却僵硬的轮廓。他站在那里，距离周乐琪不过几步之遥，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

她愣住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睛红肿，嘴唇被咬破的地方渗着血丝。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旧衣，一只脚光着，沾满污迹，在冷风中微微颤抖，另一只脚上那只破旧拖鞋显得异常刺眼。她看着贺屿，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惊惶、羞耻和狼狈。她下意识地想把自己藏起来，想缩进礁石的缝隙里，却动弹不得。

贺屿的目光，从她满是伤痕的光脚，移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最后定格在她微微颤抖的、瘦削身影上。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不再是漠然，而是翻涌起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的刺痛？

他见过她被林薇刁难时的沉默隐忍，见过她在陈雨泽保护下那一点点可怜的安心，却从未见过如此彻底的、被剥去所有尊严的破碎。她像一块被随意丢弃在海滩上、即将被冰冷海水吞噬的碎玻璃。她的哭诉，那些破碎的句子，带着海风的咸腥，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也第一次，钻进了他那堵冰封的心墙。

贺屿你……

空气凝固了。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周乐琪的羞耻感达到了顶点，她猛地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贺屿站在原地，没有上前，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海风吹在他脸上，带着她哭声的余韵和冰冷的咸涩。

他第一次，在这个叫周乐琪的女孩身上，清晰地看到了这个令人厌恶的小镇最冰冷、最残酷的底色。一种陌生的、带着沉重感的情绪，悄然压在了他心口。

贺屿沉默地转身，没有再看那个蜷缩在黑暗中的身影，高大的背影很快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留下周乐琪独自在冰冷的海风中颤抖。

第二天，周乐琪低着头坐在位置上，努力将自己缩到最小，仿佛这样就能抹去昨晚海边崩溃的痕迹。脚底的伤口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份挥之不去的狼狈。贺屿依旧坐在她身后，安静地翻着书页，仿佛昨晚的相遇从未发生。但周乐琪却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这让她更加坐立不安。

课间，物理老师指挥几个男生去储藏室搬一套废弃的实验柜出来，腾地方放新设备。

林薇周乐琪，你也去搭把手！

林薇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脸上挂着假笑，

刘艳多一个人多一份力嘛。

她身边的刘艳和王丽立刻附和着，眼神里带着看好戏的恶意。

周乐琪身体一僵。她知道这是刁难，但不敢拒绝。她默默站起身，低着头跟在几个男生后面走向堆满杂物的储藏室。

储藏室光线昏暗，弥漫着灰尘和霉味。废弃的实验柜又大又沉，蒙着厚厚的灰。几个男生吆喝着，合力抬起一个。周乐琪只能帮忙扶着柜子的边缘，使出吃奶的力气，小脸憋得通红。

“小心点，往这边挪！”一个男生指挥着。柜子被缓缓移动。就在经过一个堆满破旧体育器材的角落时，柜子边缘似乎刮蹭到了什么。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

一个沉重的、废弃的铅球，从器材堆的最高处被震落下来，直直地朝着正扶着柜子边缘、毫无防备的周乐琪的后脑勺砸去！

变故发生得太快！周乐琪只来得及听到头顶的风声和男生的惊呼，她惊恐地抬头，只看到一片沉重的阴影当头罩下！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以惊人的速度从她身后侧方猛扑过来！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将她狠狠拽离了原来的位置。

“砰——！”

铅球重重地砸在了旁边的金属柜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金属柜瞬间凹下去一大块，灰尘簌簌落下。

储藏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金属柜被砸的嗡鸣声在回荡，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中疯狂飞舞。几个男生都吓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发生的一切。

周乐琪惊魂未定，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支撑着，才没有倒下。手腕处传来的温热、有力的触感，清晰地提醒着她刚刚经历了什么。她下意识地顺着那只扣住自己手腕的手向上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贺屿近在咫尺的侧脸。他蹙着眉冷冷地扫过那个被砸凹的金属柜和滚落在地的铅球，他挺拔的身躯像一道屏障，将她护在了身后。

确认安全后，贺屿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了脸色惨纸、瞳孔中还盛满巨大惊惧的周乐琪脸上。

四目相对。

储藏室门口透进来的微光勾勒着他利落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他的呼吸比平时快了一些，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深邃，只是那深邃之中，此刻清晰地映着她惊恐未定的倒影，翻涌着一种强烈的后怕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专注。

周乐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脸颊不受控制地迅速升温，瞬间变得滚烫！他离得太近了！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清爽的气息，那目光不再是疏离的审视，而是如此直接、如此烫人地锁定着她，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重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昨晚海边的狼狈，此刻被救的惊魂，还有这猝不及防的对视……所有的情绪混杂在一起，让她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

她猛地抽回了还被贺屿扣住的手腕，慌乱地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甚至顾不上疼痛和满身的灰尘，像只被滚烫火星燎到的小兽，看也不敢再看贺屿一眼，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昏暗的储藏室，逃离了那片让她心跳失序、几乎窒息的地方。

贺屿站在原地，指间似乎还残留着她手腕冰凉柔软的触感和那瞬间急促的脉搏跳动。他看着周乐琪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他低头看了看滚落在地上的铅球，又抬眼望向门口，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似乎被刚才那近在咫尺的惊惧眼神和仓惶逃离的身影，彻底搅动了。储藏室里的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沉浮，如同他此刻无法再归于平静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