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藏室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贺屿和周乐琪各自的心湖里,激起了截然不同却同样无法平息的涟漪。
贺屿的生活似乎依旧按部就班。他早早到校,坐在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翻看着远超高中难度的经济学或编程书籍,耳机隔绝着外界的喧嚣。他依旧对同学怀有目的的打量和林薇刻意黏在自己身旁感到厌恶。窗外的海,灰蓝无际,涛声沉闷,像他此刻被强行按在这个闭塞角落的心情。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扣住周乐琪手腕时那冰凉、纤细的触感,以及那瞬间急促的脉搏跳动。这感觉异常清晰,挥之不去,甚至在他试图专注书本上的复杂公式时,也会突兀地闯入脑海。他烦躁地摘下耳机,揉了揉眉心。
更让他无法忽视的,是储藏室昏暗光线下,她仰起头时那双眼睛——惊惧、茫然、脆弱得像下一秒就会碎裂的黑曜石,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那眼神里强烈的无助和劫后余生的震颤,比任何控诉都更直接地撞进了他冰封的壁垒。
他开始不自觉地留意前排那个背影。
几天过去,放学铃声成了周乐琪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她会迅速收拾好书包,低着头,像一缕无声的风溜出教室。然后陈雨泽那洪亮的大嗓门就会在楼梯口响起:
陈雨泽周乐琪!快点!
像个尽职的保镖,风雨无阻地陪她走过回家的路。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陈雨泽会讲些码头上的趣事,试图驱散她身上的阴郁。周乐琪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轻轻“嗯”一声。只有在他身边,她紧绷的神经才能稍稍放松。
数学课。讲台上,数学老师正讲解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涉及到空间向量和立体几何的综合运用。粉笔在黑板上吱呀作响,推导过程冗长而晦涩。不少同学听得昏昏欲睡。
贺屿一手撑着下巴,目光落在摊开的练习册上。这道压轴题,思路卡在了一个关键辅助线的添加上。他习惯了高效的思维方式和清晰的解题路径,这种在小镇高中遇到的、步骤略显笨拙繁复的解法,让他感到烦躁,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眉头微蹙。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前排那个一直低垂着的脑袋,抬了起来。
周乐琪正专注地看着黑板。她苍白的小脸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了一丝生气。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老师的粉笔,嘴唇微微翕动,无声地默念着什么。当老师写下最后一步证明,宣布答案时,周乐琪紧蹙的眉头松开了,嘴角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了然神情。
下课铃响,老师离开。贺屿看着练习册上那道依旧空着的压轴题,又抬眼看了看前排那个重新缩回自己世界的背影。一个念头闪过。
他拿起练习册,用笔轻轻点了点周乐琪的肩膀。
周乐琪的身体瞬间绷紧,像受惊的兔子,猛地回过头。当看清是他时,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惶,下意识地想转回去。
贺屿这道题
贺屿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直接把练习册推到她桌角,指着那道卡住的题目,
贺屿老师讲的解法,辅助线添得有点绕。你有更简洁的思路吗?
周乐琪愣住了。她看着那道题,又看看贺屿平静无波的眼睛,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全班都知道她“是小偷”,没人会问她学习上的问题,尤其是这个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城里少爷。
周乐琪……我?
她声音细若蚊呐,带着难以置信。
贺屿嗯,我看你刚才听懂了。
贺屿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戏谑,只有纯粹的询问,
周乐琪的心跳得飞快。她低头看着那道题,复杂的几何图形在她眼中却异常清晰。她确实觉得老师的方法有点繁琐,心里闪过一个更直接的思路。她犹豫着,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贺屿试试?
贺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鼓励。
周乐琪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拿起一支铅笔,小心翼翼地在那张摊开的练习册上,靠近贺屿的那一侧空白处,轻轻地画了一条辅助线。她的手指纤细,带着劳作留下的薄茧,动作却异常稳定。
周乐琪这里
她的声音依然很小,带着怯意,却努力清晰,
周乐琪连接BD,然后……利用这两个面垂直的性质,可以直接建立坐标系,用向量点积证明垂直,会……会少两步。
她一边说,一边用铅笔尖在图上几个关键点虚虚地点着,思路清晰得让贺屿都有些意外。
贺屿顺着她的指引和轻声的解释,看着那条简洁的辅助线,再结合她提到的向量方法,脑中豁然开朗。困扰他的那个节点瞬间打通,一条清晰高效的解题路径浮现出来。
贺屿原来如此
贺屿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赞赏。这个被所有人轻视、沉默的女孩,在数学上竟有如此敏锐的直觉和清晰的逻辑。她的解法确实更优。
贺屿谢谢
他由衷地说了一句,拿起笔,迅速在她思路的基础上完善了证明过程。
周乐琪的脸颊微微泛红,飞快地收回了手和目光,重新低下头,仿佛刚才那个思路清晰的女孩只是错觉。但贺屿看到了她微微颤抖的睫毛下,那一点不易察觉的亮光。
这个短暂的交流像一颗小石子,在贺屿和周乐琪之间荡开了微不可察的涟漪。贺屿发现,周乐琪虽然沉默寡言,但在数理化上有着惊人的天赋,思路往往比标准答案更简洁巧妙。他不再满足于只问一道题。他开始有意识地留意她专注听讲的样子,在遇到难题时,会很自然地用笔点点她的椅背,把练习册推过去。
“这道受力分析?”
“这个有机合成路线?”
“这个电路图……”
每一次,周乐琪都会像受惊的小鹿般回头,然后在贺屿平静的目光中,鼓起勇气,用她那细小的声音,条理清晰地给出自己的见解。她的解题思路像她的人一样,看似不起眼,却总能直指核心,拨开迷雾。贺屿发现,听她讲解,竟成了一种奇特的享受。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清泉,能洗去他心头的烦闷和疏离感。
周乐琪也在悄然改变。虽然面对贺屿时依旧紧张,但是每次成功解答他的问题后,她有一种被需要、被认可的隐秘喜悦,是她灰暗生活中难得的一丝亮光。
然而,这微小的互动,像一根尖刺,狠狠扎进了林薇的眼睛。
她看着贺屿一次次主动和周乐琪说话,看着那个“小偷”竟然能在贺屿面前侃侃而谈,看着贺屿偶尔因为周乐琪流露出的那一点点……欣赏?嫉妒的怒火在她心里燃烧。凭什么?那个穷酸、晦气的小偷,凭什么能得到贺屿的注意?!
一天下午的自习课,老师临时被叫走。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松懈的嘈杂。周乐琪正埋头做一份物理卷子,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综合题让她陷入了沉思。
突然,一个阴影笼罩下来。林薇带着她的两个跟班,气势汹汹地站在周乐琪课桌前。
林薇周乐琪!
林薇的声音又尖又利,瞬间吸引了全班的目光。她双手抱胸,居高临下,漂亮的脸上满是刻薄的讥讽,
林薇装模作样给谁看呢?以为会做几道题就不是小偷了?
周乐琪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握着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
刘艳就是,薇薇,你看她卷子下面压着什么?
刘艳眼尖,指着周乐琪物理卷子下露出的一角——那是陈雨泽昨天捡到送给她的一片颜色很特别的贝壳书签。
林薇眼睛一亮,像是抓到了什么天大的把柄,猛地伸手就去抽。
林薇哈!还说不是小偷!这贝壳书签哪来的?这么漂亮,肯定又是你从谁那儿‘拿’的吧?!
周乐琪我没有!那是陈雨泽……
周乐琪惊慌地想护住书签,
王丽陈雨泽?谁信啊!
王丽在一旁帮腔,
王丽陈铮家打渔的,哪来这种好东西?肯定是你偷的!
林薇拿出来!让我们看看是什么赃物!
林薇不依不饶,伸手就要去抢周乐琪护在怀里的书签。周围的同学都看了过来,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目光里有鄙夷,有冷漠,也有看热闹的兴奋。
巨大的屈辱和恐惧再次淹没了周乐琪,她死死护着那枚小小的贝壳书签,像护住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摇摇欲坠。
就在林薇的手即将碰到周乐琪的瞬间,后排传来椅子被推开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贺屿刚走进教室就看到这幅场景。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却凝聚着一层寒意,他没有看林薇,目光直接落在周乐琪那颤抖的、护着书签的手上,以及她脸上泫然欲泣的绝望。
贺屿周乐琪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教室里的嘈杂,带着一种命令式的平静,
贺屿刚才那道电磁感应的题,你辅助线添错了,导致后面全错。现在,过来给我讲清楚。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薇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刻薄和得意瞬间冻结,难以置信地看向贺屿。
全班同学都愕然地看着这一幕。
周乐琪也愣住了,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向贺屿,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贺屿却像是没看到林薇,也没看到其他人的目光。他拿起自己桌上的物理卷子,朝周乐琪的方向扬了扬,语气带着一丝理所当然的不耐烦,
贺屿快点,这道题很重要,我急着弄明白,别浪费时间。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目光终于扫过僵立当场的林薇,冰冷得像淬了寒冰,
周乐琪我……
周乐琪大脑一片空白,完全跟不上这突如其来的转折。
贺屿过来
贺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甚至还侧身让出了通往自己座位旁边的过道。
周乐琪看着贺屿平静的眼神,又看看脸色铁青的林薇,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抓起卷子和笔,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低着头,飞快地从林薇身边绕过,逃也似的冲到贺屿旁边的空位上坐下,紧紧挨着墙壁,仿佛那里是唯一的避风港。
贺屿顺势坐下,将卷子往两人中间一摊,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点在题目上,
贺屿这里,你画的辅助线方向不对,感应电动势方向判断错了。应该这样……
他竟真的开始低声讲解起来,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叫周乐琪过来,好像真的只是为了讨论一道错题。
林薇站在原地,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像打翻了调色盘。她看着贺屿和周乐琪并排坐在一起,看着他微微侧头对周乐琪低声说话的样子 ,一股羞愤和嫉恨直冲头顶。她精心营造的羞辱场面,被贺屿如此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嫌弃”地化解了!他不仅没帮她,反而当众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用一道该死的物理题!
她狠狠跺了跺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林薇周乐琪,你给我等着!
说完,转身冲回了自己的座位,趴在桌子上,肩膀气得一耸一耸。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贺屿这波操作震住了。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再看角落里的两人。
周乐琪的心还在狂跳,耳边是贺屿低沉平稳的讲解声,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爽干净的气息。她偷偷抬眼,看到贺屿线条利落的侧脸,他正专注地看着题目,长长的睫毛垂着,仿佛刚才那个用一道题为她劈开惊涛骇浪的人不是他。
她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贝壳书签,冰凉的触感贴在掌心,却第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窗外的海风似乎也变得轻柔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