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咸湿的海风与浪潮声中推移。贺屿对这座渔村的疏离感并未完全消散,但那份因流放而产生的尖锐烦闷,却悄然被另一种奇怪的情绪所取代。
他发现周乐琪几乎从不去食堂吃午饭。下课铃声一响,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却不是去食堂的方向。起初贺屿并未在意,直到那天,他因为整理笔记稍晚了些离开教室。经过走廊尽头的开水房时,他无意间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周乐琪独自一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影几乎被阴影吞没。她手里拿着一个旧旧的的饭盒,盖子打开着。里面没有热的饭菜,只有个干硬的馒头,旁边是一小撮咸菜。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咬着馒头,仿佛难以下咽的样子。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打在她身上,照亮了她细瘦手腕上清晰的骨节,和低垂眼睫下那片浓重的阴影。
贺屿的脚步顿住了。他见过她被林薇刁难时的模样,见过她讲解数学题时眼中专注的光芒,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生活里的贫瘠。那块冷硬的馒头,那点寒酸的咸菜,一种陌生的酸涩感涌了上来。他攥紧了手中装着母亲精心准备、营养均衡午餐的保温袋,第一次觉得里面的东西有些烫手。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压抑的寂静。
陈雨泽周乐琪!你又躲这儿啃咸菜!
陈雨泽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气,他一把夺过周乐琪手里的半个馒头,塞回她的旧饭盒里,然后打开自己的饭盒盖,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饭菜。
陈雨泽拿着!
他语气粗鲁,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把整个饭盒都塞到周乐琪手里,然后拿起她那个装着冷馒头咸菜的饭盒。
陈雨泽这个归我!正好我想吃口清淡的。
周乐琪陈雨泽!不行……
周乐琪急了,想把饭盒推回去。
陈雨泽闭嘴!让你吃就吃!瘦得跟麻杆似的,风一吹就跑了,谁给我补渔网?
陈雨泽故意板着脸,一点不掩饰他的大嗓门。他毫不在意周围几个路过同学投来的诧异目光,大大咧咧地拿起周乐琪的冷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仿佛那是人间美味。
这一幕,清晰地落在贺屿眼中。他看着陈雨泽那看似粗鲁实则细心的举动,看着周乐琪捧着那个热气腾腾的饭盒,手足无措的样子。周围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陈雨泽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
贺屿的心绪变得更加复杂。他默默转身离开,没有打扰他们。只是,那个在阴影里啃冷馒头的身影,和此刻手足无措的样子,在他脑海里反复交织。
自那以后,贺屿对周乐琪的态度,在细微处发生着变化。他依旧会问她数学题,但问得更多了,范围也更广。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疏离感,多了一丝耐心。有时,他会“不小心”多带一盒牛奶或点心,放在她桌子中间,淡淡地说一句,“家里带的,吃不完。” 然后便不再看她的反应,仿佛只是处理一件多余的东西。
周乐琪起初总是惊慌地拒绝,但在贺屿那副“你爱要不要”的淡然态度下,最终只能小声地道谢,然后小心翼翼地收下。那些带着城市气息的精致食物,像一颗颗小小的糖果,融化在她苦涩的日常里,带来一丝丝惶恐又甜蜜的滋味。
在贺屿平静目光的注视下,周乐琪讲解题目时,声音虽然依旧很小,却不再那么紧张。偶尔,当她用极其简洁的思路解开一个复杂的难题,贺屿眼中流露出的那抹纯粹的欣赏,会让她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像初冬海面上短暂的一抹霞光。
日子在咸湿的海风与贺屿、周乐琪之间无声滋长的默契中滑过。贺屿习惯了前排的存在,习惯了在难题卡壳时用笔轻轻点点她的椅背,习惯了听她用细小的声音拨开迷雾。那些“吃不完”的牛奶点心,也成了课桌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在两人之间悄然流淌,冲淡了贺屿初来时的疏离,也悄悄点亮了周乐琪灰暗世界的一角。
这悄然升温的氛围,像带有毒的蜜糖,彻底点燃了林薇心中的妒火。她看着贺屿和周乐琪之间那种旁人无法插足的、只属于他们的安静交流,看着贺屿偶尔落在周乐琪身上那专注的目光,看着周乐琪脸上的红晕,嫉妒像藤蔓一样生长。
一天放学,轮到周乐琪值日,班上的同学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扫得非常干净,准备把拖把放到厕所里。
教学楼的洗手间在走廊尽头,显得有些偏僻。周乐琪推开有些沉重的木门走进去。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水管偶尔滴答的水声。她刚走到洗手池边,还没来得及拧开水龙头,身后突然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门被猛地关上了!紧接着是门被抵住的声音!
周乐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惊恐地转身。
周乐琪谁?!
回应她的是门外林薇那带着得意和恶毒的笑声。
林薇周乐琪,在里面好好清醒清醒吧!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也配缠着贺屿?!
王丽就是!臭烘烘的小偷!
刘艳给她洗个澡,去去晦气!
旁人尖利的声音附和着。
周乐琪惊恐地扑到门边,用力打开却发现纹丝不动。
周乐琪开门!放我出去!林薇!开门!
回应她的只有门外放肆的嘲笑和脚步声远去的回响。
巨大的恐惧侵蚀着她。她徒劳地拍打着门板,声音带着哭腔。
周乐琪开门!求求你们开门!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什么被拖动的声音,就在门外!
“哗啦——!!!”
一桶冰冷刺骨的脏水,猛地从门上方预留的透气窗里倾泻而下!
周乐琪啊——
周乐琪措手不及的被浇了个透,冰冷的水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校服,顺着头发、脸颊、脖颈疯狂流淌。刺骨的寒意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狼狈不堪。校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瘦的轮廓,冷得几乎窒息。
她像一只被丢进冰水里的雏鸟,蜷缩在湿漉漉的地板上,瑟瑟发抖,巨大的屈辱和寒冷让她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水珠顺着她的发梢、下巴滴落。
与此同时,刚走到校门口的贺屿,下意识摸了下口袋,耳机不见了。他皱了皱眉,大概是落在教室抽屉里了。虽然烦闷,但他还是转身折返。
空旷的教学楼里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夕阳的余晖将走廊染成暗金色,却驱不散那份寂寥。他快步走向自己教室所在的楼层。
就在经过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时,他听到了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还有……水声?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来。他几步冲到洗手间门口,发现门竟然从外面被拖把抵住了!
贺屿谁在里面?!
贺屿的声音沉了下来,他拍打着门板。
里面没了声音,随即传来周乐琪颤抖的声音。
周乐琪是……是我……周乐琪……
贺屿的心猛地一沉!他几乎没有犹豫,后退一步,猛地拉开门!
“砰!”一声闷响!老旧的木门应声而开!
门内的景象让贺屿惊呆了。
周乐琪蜷缩在湿漉漉的地上,浑身湿透,单薄的夏季校服紧紧贴在她身上,清晰地显露出她消瘦的脸庞。头发还在往下滴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冰冷的水珠混着屈辱的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她环抱着双臂,整个人狼狈不堪、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
贺屿是谁干的?!
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冰冷而暴戾,瞬间席卷了贺屿的胸腔!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劣质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
周乐琪看到门被踹开,看到逆着光站在门口、一脸不可置信的贺屿,惊惶和无措达到了顶点。她想把自己藏起来,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却连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徒劳地蜷缩得更紧,抖得更厉害。
贺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大步跨进湿漉漉的洗手间,没有说一句话,迅速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外套。
他里面只穿着单薄的衬衫,线条流畅的肩臂在夕阳下显露出来。他几步走到周乐琪面前,将外套披在了她湿透冰冷、瑟瑟发抖的身上。
宽大的外套瞬间包裹住了她狼狈的身体,隔绝了冰冷的空气,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羞耻感。残留的、属于贺屿的体温和清爽干净的气息,像一道微弱的暖流,瞬间包裹住她冻僵的身体。
周乐琪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贺屿。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紧抿着唇,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以及……一种让她心脏骤停的、深不见底的怜惜?
贺屿穿上
贺屿的声音低沉。他别开视线,不去看她此刻狼狈的模样,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展现出他此刻的情绪。
周乐琪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举动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穿进那宽大的外套,将自己紧紧裹住。劫后余生般的委屈和后怕瞬间涌上心头,眼泪决堤而出,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贺屿看着她裹在自己的外套里,像只受尽委屈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小兽,心头的怒火烧得更旺,却也混杂着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心疼。他弯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同样湿透的书包。
贺屿能走吗?
他的声音放缓了一些,但依旧带着紧绷感。
周乐琪裹紧外套,汲取着暖意,努力点了点头,扶着冰冷的墙壁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厉害。
贺屿没再问,直接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冰凉颤抖的胳膊。他的手掌温热有力,隔着衣服传来,给了她支撑的力量。
他半扶半护着她,走出了这个冰冷的洗手间,也隔绝了门外可能存在的任何窥探的目光。夕阳的金辉洒在走廊上,却无法温暖周乐琪冰冷的身体,也无法平息冰冷的风暴。
然而,这一幕,却被躲在楼梯间的陈雨泽,看得清清楚楚。
他本来是等周乐琪一起回家,等了半天不来才折返回来。他看到了林薇三人鬼鬼祟祟地提着空水桶溜走,听到了洗手间里隐约的啜泣声。他正准备要冲过去踹门,却看到了贺屿先一步出现,看到了贺屿毫不犹豫踹开门,看到了里面周乐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着。
那一刻,陈雨泽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青筋突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立刻冲出去撕碎林薇那几个人!
但紧接着,他看到了贺屿的动作。
他看到贺屿脱下自己的衬衫,没有丝毫犹豫地裹在周乐琪身上。他看到贺屿扶着周乐琪的手臂,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保护?他甚至看到了贺屿低头看着周乐琪时,那瞬间眼神里闪过的、绝不是单纯的怜惜。
陈雨泽的脚步钉在了原地。整个人被不安覆盖。他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猎豹,紧紧盯着贺屿护着周乐琪离开的背影,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敌意。
等贺屿和周乐琪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他才大步走了出来。他看着地上那滩污浊的水迹,又看了看洗手间里周乐琪遗落的一只湿透的旧帆布鞋,眼神阴沉得可怕。
他没有立刻去追周乐琪。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海平面下,暮色四合。陈铮站在空荡的走廊里,海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
陈雨泽贺屿……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
陈雨泽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不要靠近乐琪。
他攥紧了拳头,骨节发白。
陈雨泽我会盯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