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夜一片杏花微雨,水色敛在院中昏茫处,泼了满地斑驳春线。燕声衔年时旧梦,扰了清梦,只迷迷糊糊把屋中汗渍干涸的一片睡意,推进满窗风声里。
汤显祖醒来时额边已浸湿,习惯性梳得干干净净的发丝垂落两肩,眼尾微微泛青,鼻尖滚落一滴汗珠。枕边俨然一页未干的戏稿,埋着一片白雪皑皑,旁边散着几颗瘦小贫瘠的枣子。
昨天拿出去晒的枣子才收回来就下雨了,最近阴雨繁绵,吹得春意倒是愈来愈浓。汤显祖起身推开窗,便见对面那户人家已早早生起炊烟,一点一点散淡在微风里,药香与茶味已纷至沓来。
说起对门那户人家,汤显祖就不免想起冯梦龙。这个小子长得清秀俊逸,眉眼间揉着温情似水,眸色碎亮,身板小巧,骨相柔美,穿一身紫白衣袍都显得宽裕,动起来却极生气灵活,时常出入街头巷尾,招猫逗狗一番。
他最喜欢的便是每天旭日微升时叩汤显祖的门,说是父母托他给这位新邻带几块糕点,还笑嘻嘻地留在汤显祖家里等早膳吃。
洗干净的白米整齐盛放在篓子里,屋内灶火已经生起来,一团火忽明忽闪,惺忪的晨风吹得满屋倦意,清水舀起,已温热一口锅。
冯梦龙撸起袖角,双手叠放,几层还未完全褪去的棉服耷在手下,趴在灶台旁,眨着一双桃花眼看着汤显祖。春光总在不知不觉中漫上胸膛,早间的暖也唤不起一个好动的孩子立刻苏醒。在他眼睛迷糊间快闭上时,汤显祖终于斜过身子拍拍他的头,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轻声道:“醒醒,吃饭了。”
冯梦龙一转身子上前,环着汤显祖一边被薄薄袖袍挡住的手腕,盯着冒着热气的锅,在一丝米香萦绕鼻尖时,默默抬眼,带着一丝惊讶和否认,低低说道:“今天吃什么?”
汤显祖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看着他直瞪饭锅,神色略显呆滞,心里泛起笑意,面上却无表情地回了一个字:“粥。”
直到熟悉的粥香冒出,像春潮般弥漫整个屋子,混着暖阳的热意,划过一片清透,冯梦龙这才认命般端起一只汤显祖专门为他留的碗,乖乖坐在一旁的矮凳上,看着汤显祖为他舀一勺粥。
“你为什么天天喝粥......”冯梦龙嘴里喝粥,眼睛却是盯着一旁喝得不亦乐乎的汤邻,趁得一个间隙小声嘀咕。
“你可以自己回家吃,令慈每日黄昏都要专门来我家拜访,专门请教一句我翌日早膳吃什么,我每每回一句:粥,她都会微微叹气,说自己为儿子准备多少好吃的都浪费了......”汤显祖秉着逗小孩的心态,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一段谎,看着冯梦龙脸上染过白粥清气与心里的不服气,又是偷偷一乐。
随着冯梦龙脚步声的远离,汤显祖开始晒枣子、理书稿,清点昨天用了多少通宝、研究多少文章典籍、距离下一次考试还有多长时间,又像每一个普通百姓一样,捞起篓子,上街谈谈午饭的食材。
再次看见冯梦龙已经是半下午。
褪去半天朦胧的热意,半下午的阳光不显得很张扬,柔柔和和地偾张半天碧水,伴着星星清醒与睡意,窗前一片清明。
汤显祖手中握着一支毛笔,从容而细致落笔,墨色与窸窣纸卷缓缓摩挲,笔痕所至处,皆是熏梅染柳、断井颓垣,埋着青山白首的玉字词歌,晕开满目悲歌与缱绻情意。
不知何时,汤显祖微微缀汗的发丝被一只小手缠绕,用着不轻不重的力轻轻甩着。痒意在心头,汤显祖不得不抬手抓住罪魁祸首乱摸的小手,再把他抱起来,坐到自己腿上。
感受一团暖融融的软意在怀里动了几下,就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写戏,汤显祖不禁用手轻轻碰碰冯梦龙的散落的发丝,又摸摸他的额头。
冯梦龙却是一直盯着他的书稿,半晌,勾起一只手,指指汤显祖刚写下的一行字:“这是什么意思?”白玉细雕而成的指尖与泛旧的纸页,衬得落晖暖洋洋,拍打出一排细密的古铜色,锁起纸中晦风涩雨,万马奔腾。
汤显祖一望,正写到主人公官场失意、与心上人苦苦离别的那一折,顿时被戏中铺天盖地的悲苦淹没,就微微搂着冯梦龙细细讲述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动情之时还会轻轻揾泪。
时光褪谢,淡去踪迹,暖意烧得冯梦龙合上眼睛,到梦里与周公讨论汤显祖的戏去。汤显祖自觉怀里的人儿已经沉沉睡去,温热的呼吸吐在他一动一动握笔落字的臂膀上,哑然一笑,小心抱着他站起身,一只手从床铺理出一个合适的地盘给小家伙睡,一手轻拍着安抚他。
一旁今日刚收回来的枣子滚落在冯梦龙缩动的手指边,汤显祖拾起一个,塞入冯梦龙手里,又拾起另一个,丢入自己口中。
枣子的味道不算好,至少汤显祖是这么认为的。又干又涩,几乎品不出来一丝甜味,塞给贫苦人家的孩子都不一定稀罕,别提冯梦龙这种为官家庭,从小好东西就不算缺,哪顾得上他几颗枣子。
但是冯梦龙日日雷打不动的拜访却是又多了一个理由:“我爱吃你给的枣子。”
汤显祖不置可否,却不又在他醒的时候塞枣子。于是便默认了每日冯梦龙早上给他送糕点,等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喝;下午偷闲过来,坐在他怀里,看他写戏,像听故事一样听他讲戏里的内容。直至日暮时沉沉睡去,似要补一个遗忘的午觉。到头来,只觉灯光微醺中,手上塞入一个瘦小贫瘠的枣子。
2
几年说过去就过去,那些蒸腾着糕点、轻飘飘哼着曲调的岁月淡去在风里。
汤显祖其实并不指望做高官。几年官场争斗让他疲了浑身解数,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笔下绚烂迷蒙的梦也浮现实尘土。这下抓着一张诏令,却不知奈何。
断断续续收拾几天行李,看了街上每一家店铺、每一处他常待的角落,晃晃悠悠赏了几天桃花,倚在门边望着对面的一株枣树。
这棵枣树其实是冯梦龙拉他去栽的。当时他在自己浩瀚的知识储备中搜寻时,蓦然发现于这处的空缺,于是苦学几天栽树技巧和料理方案,冯梦龙却只是在他面前简简单单刨土,把树栽进去,埋好土,就得意洋洋地望着他。
这下枣子还没长出来,他却要走了。
且近几天冯梦龙像突然消失了一般,枣子也不吃了,粥也不喝,就连面都不露。
小孩子三分钟热度,实际上是很正常的。汤显祖不是没有遇见过讨人喜欢的小孩子,且都能维持住自己长者风范,唯独让他想亲近的,却只有一个。
缓缓拖着行李上路,汤显祖在离开前深深地望了一眼村口,那个紫白袍的孩子却迟迟没有出现。
盘算着路径、路程远近、手中盘缠,止不住思绪只得止住脚步,转过身,便听见一句佩环相碰般的呼唤声:“汤相公!”
欸乃一声山水绿,世界霎时清朗之觉也不过于此。
他似是小跑过来的,薄汗浸湿衣衫,红淡淡的眼尾敛起,口中喘着粗气,唇却被咬出血色,手里攥着的一颗枣核,顺着手心滚落一颗汗。
“你要去哪儿?”他仰起脸,双眸仅仅锁着汤显祖,生怕他不留神、就从手心掠过。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汤显祖没有回答他,而是把他拥进怀里,感受一点点湿凉晕在自己的衣袖上,用着同样湿凉的手轻轻抚摸他的额头。
“我还没有请你吃枣子、我还没熬粥给你喝、我还没有读懂你的戏......”冯梦龙哽咽着,喃喃着一句又一句轻语,接着便是大哭,泪流满面,一双漂亮的眼睛映着泪水涟涟。
“等等我,好不好。”冯梦龙扯住汤显祖的袖子,一字一句地对着他的眼眸,认认真真道出。
汤显祖紧紧抱着他,把泪揉进心里,把牵肠的痛挂在一纸戏文里,直到日落断尽愁绪。
等等他,好不好。也许他长大了就可以买一袋枣子塞在你怀里,他能读懂你的戏更能与你交流,而不是干听着睡着,他熬粥做饭样样都会,过节也不让你一个人喝粥。
只是二十四年,两纪漫漫时光,终不能在官场见面,只得待销声匿迹后,来见字如面。
3
汤显祖自此就再没有见过冯梦龙了。
也许这么说不恰当,因为囊年前,他也曾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挺着一身清骨、一袖风流雅歌,唱了一句他极熟悉的唱词,让他微微惊诧。
被人流堵的水泄不通的戏台上,他鲜丽的白衣缀着紫,俯首一扬便出几句朗朗上口的戏。
汤显祖只是局促地看了他一眼,便被围观的人淹没,一声微弱的喘息也没有留下,甚至没有好好看他一眼。
直到他临死前,突然发觉,那个孩子这么多年也在惦念他吧。
如若有机会,定好好以诗文相会,定看他一身潇洒,默默陪他走完一生,以一个长辈最无言、最温柔的目光。
坟冢前。
三分浅土,半壁斜阳。
微微佝偻着腰背、喘着薄气的老人蹒跚缓步而来,他面色微红,手中攥着的几颗枣核散淡黝黑黝黑的干涩,一点点扎进手掌心里,冒出一层汗珠。
终是来到墓前,他深深望了一眼淋漓清了镌刻的姓名,又把手里的酒与书稿放下,坐于一层白沙砾之上。
良久,他才自语般开口:“这酒我放了很久,味道应该不错。”
“你走后,我一直在思考,可能我当时年纪小,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你要离开,为什么你不能好好安居于一处,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直到自己为官,才懂得其中的苦楚与无奈。
“我一直想说,其实你没有错,无论官场如何,你都去做你自己。你的才情、你的感情,都是这世上珍贵的、重要的东西,无论是对文坛,还是于我。
“我也看到不少百姓,他们的生活.....与我们不同,我只是拿笔记下他们的生活,以我自己的角度去在乎每一个人,让他们在文字里永远鲜活,永远感情丰沛。
“我不知我会带来什么影响、什么后果,在后人口中又是如何,但我既然做了,那我也算当自己了。
“说太多了,我现在只想说,好久不见,汤相公。”
也许你在,你会轻轻抚过我眼角与额头的皱纹,看看这个鬓已星星的老人与当初扯着你袖子的小孩有什么不一样。
你会轻轻摸我的额头,像哄孩子一样揉揉我的发丝,但我更希望你捧起我的脸——以最珍重、最柔情的目光。
写戏曲的人有多孤独,写戏曲的人有多柔情。
握着的一条条情丝、一种种命数,同样融进自己的情与命。
分崩离析坚实的胸腔,裂开一处、装下一滩梦,等到鲜血鼓胀、梦声滴答,蜿蜒半纸灰烬,才蓦地张开双眼,发觉满口腥甜、淋漓利刃,和苍茫的几句唱词。
偏要落笔,钟情至此。
冯梦龙颤巍巍拿起一张纸稿,蘸了点墨,落笔秀丽文字:
冯梦龙,好话本、好戏曲、好青楼游戏、好埋头创作、好民间故事、好奇闻逸事,好记百姓衣食生活、好乡间烟火,好家国合一、好社稷安宁,辗转一生,未改其志。
今以几只枣核移交后来者,埋于犹龙坟冢前,于它自由成长,莫要多予关注。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
至此,一生,钟情,足矣。
4
死后忘川相见,冯梦龙见汤显祖第一面便是交给他一大袋枣子,个个又大又甜。
“汤相公,请我吃了那么多回你家枣子,该我请你了。”
汤相公,你知道当年我是真睡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