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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冯】未见青山老(上)

戏梦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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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门庭旧 门外青山长相守”

料峭了半天濛濛雨水的风浸透薄薄衣衫,春意便如苦酒般漫过胸腔。夹杂丝丝暖意,丝丝沙尘,哽咽细碎泣声的幽火,明灭、悸动,漠漠忘川河畔一枝新生的花。

窗棂前一张桌案,染上日暮一层淡光,清绝地描摹檀木上每一处纹络都清晰、都细腻,宛若大雪在笔尖融化后,晕在纸上一片潮湿的水痕,蓦地又钻入心间,是一只青山顶上飞过的蝴蝶。

冯梦龙抬起睡意松松的脸,又看到庭院里未开的几枝牡丹。露水细细留下余絮,娇涩勾起淡粉,溅一滩、绿艳红衣。耳畔登时回荡起那句传唱千古的——“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婉转细腻的昆曲唱腔清了清神,又不禁感叹。

他恋着他这个亲密无间的知交。

前些日子汤显祖魂归忘川,生前一世清贫皎洁,寄情戏曲托临川梦,自是受欢迎的。他在世时也曾拜读过他的戏,对这位青史留名的文人也免不住好奇。

见面之前,他总思量汤显祖来忘川会是一副怎样的面容:也许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也许是一个面上碾过深深末俗纷纭的中年人。实际上,来忘川的人大多都选择自己风华正茂时的模样,然而他独独觉得汤显祖与他们都不大一样,年轻时宦海浮沉与功名枷身,他或许更喜欢年老时清贫的写作生活。来的更简单便是,他不曾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哪怕只是依时间流淌,他也没有这个机会一见。

所以,当他看见一个挺拔温婉的年轻男子跟在匆忙奔来的使君之后时,他是有些惊讶的;在真正看清那张脸时,他一下便被那双眼眸吸引——柔情似水的,满含悲欢与热烈的,透彻而澄净的,小心轻柔在描摹所见之事的。

将握上汤显祖的手,他方觉手心汗渍淋漓,慌忙一抚,握上一双温热的手。

这位戏曲家,比他想的还要深沉柔情。

凭着对忘川风土与名士的熟知,他担上“帮戏圣融入大家庭”的重任。本想抽出时间为汤显祖指个路作罢,但每见他踌躇于门前,微微扯手腕,不知何时进入的样子,便心生怜惜,伴汤显祖一同拜访。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汤显祖似乎乐于被他领着,走路时安静悠然跟在他身后,步伐不疾不徐,见他斟酌是否应叩门,甚至会露出笑意。他后来干脆与汤显祖并肩行走。

置办住所并不是一件难事。只是汤显祖归来忘川依然一身清骨,室内没有多余的器具,偌大的房间常显得空寂,勾勒他的身影寥落单薄。

见唐寅后他想起可以画一幅风景图放在室内,至于画什么,倒是可以仔细掂量。忘川没有的事物很多,他也不知汤显祖在世见过哪些,又错失哪些——毕竟书香门第的才子,爱阳春白雪的东西,不染俗物,不思市井。

他闲暇时走过忘川每一处,山水景致衬得美轮美奂,可惜山太远了——他于住所窗前,只能看山峰凸起微微线条,揉一点青翠,便被幽幽冥水的仓洁蔽去色泽。

他想,可以为汤显祖画一幅青山图,碧水潺潺,天色晴朗,若有鹏翼垂天,留下缕缕云翳,一叶扁舟轻帆,换春江花月夜。

去唐寅那儿取稿时,唐寅正抓着印章准备盖下,硬生生被他拦下来:“这幅画,应该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而不是仅仅是画。”

唐寅白了他一眼:“我还准备题诗呢,平时都要收钱的,有这便宜不占。罢了,你拿走吧。”摆摆手移开笔墨,把画卷小心交付于他的手上。

挂在室内时他也考虑很久。床榻头放显得压抑困顿,桌案旁不显眼,容易被人忽视;角落则万万不能选择,青山囚于一屋角落,哪能叫青山?他落定桌案后的窗棂前:窗户够大,画即使摆上也不显碍眼;画中山水也恰恰融于窗外景致,每每写戏写疲惫,还能瞧瞧满眼的绿。

汤显祖看后很温柔地笑了一下,走上前去细细摩挲画纸,回头对着他轻声说:“犹龙,费心了。”那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字,很轻柔空灵,隐隐压着愉快。

他们常常在这幅画前写戏。很多时候,他们就是默默坐在那儿写,没有人说话。从阳光洒满桌案,跃动暖融融的纸香,写到日暮映下斑斑碎影,汗水淋漓两个人的手心,倦意被满窗晨昏席卷,同时置笔揉眉,抬眸,相视一笑。

有时候写完一折戏,见他还在奋笔疾书,汤显祖便轻轻起身,煮一壶花茶。看一方水汽盈着淡淡的香气弥漫在起茧的手上,一团温热绕在手腕边,轻笑,拿起特地为他准备的杯子,缓缓酌一碗热茶。走到他边上时,见他有些许睡意,汤显祖便上手笼在他的眉眼边。毛茸茸的痒意满在鼻尖,启眸一看竟是生 1

“放眼门庭旧 门外青山长相守”

料峭了半天濛濛雨水的风浸透薄薄衣衫,春意便如苦酒般漫过胸腔。夹杂丝丝暖意,丝丝沙尘,哽咽细碎泣声的幽火,明灭、悸动,漠漠忘川河畔一枝新生的花。

窗棂前一张桌案,染上日暮一层淡光,清绝地描摹檀木上每一处纹络都清晰、都细腻,宛若大雪在笔尖融化后,晕在纸上一片潮湿的水痕,蓦地又钻入心间,是一只青山顶上飞过的蝴蝶。

冯梦龙抬起睡意松松的脸,又看到庭院里未开的几枝牡丹。露水细细留下余絮,娇涩勾起淡粉,溅一滩、绿艳红衣。耳畔登时回荡起那句传唱千古的——“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婉转细腻的昆曲唱腔清了清神,又不禁感叹。

他恋着他这个亲密无间的知交。

前些日子汤显祖魂归忘川,生前一世清贫皎洁,寄情戏曲托临川梦,自是受欢迎的。他在世时也曾拜读过他的戏,对这位青史留名的文人也免不住好奇。

见面之前,他总思量汤显祖来忘川会是一副怎样的面容:也许是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也许是一个面上碾过深深末俗纷纭的中年人。实际上,来忘川的人大多都选择自己风华正茂时的模样,然而他独独觉得汤显祖与他们都不大一样,年轻时宦海浮沉与功名枷身,他或许更喜欢年老时清贫的写作生活。来的更简单便是,他不曾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哪怕只是依时间流淌,他也没有这个机会一见。

所以,当他看见一个挺拔温婉的年轻男子跟在匆忙奔来的使君之后时,他是有些惊讶的;在真正看清那张脸时,他一下便被那双眼眸吸引——柔情似水的,满含悲欢与热烈的,透彻而澄净的,小心轻柔在描摹所见之事的。

将握上汤显祖的手,他方觉手心汗渍淋漓,慌忙一抚,握上一双温热的手。

这位戏曲家,比他想的还要深沉柔情。

凭着对忘川风土与名士的熟知,他担上“帮戏圣融入大家庭”的重任。本想抽出时间为汤显祖指个路作罢,但每见他踌躇于门前,微微扯手腕,不知何时进入的样子,便心生怜惜,伴汤显祖一同拜访。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汤显祖似乎乐于被他领着,走路时安静悠然跟在他身后,步伐不疾不徐,见他斟酌是否应叩门,甚至会露出笑意。他后来干脆与汤显祖并肩行走。

置办住所并不是一件难事。只是汤显祖归来忘川依然一身清骨,室内没有多余的器具,偌大的房间常显得空寂,勾勒他的身影寥落单薄。

见唐寅后他想起可以画一幅风景图放在室内,至于画什么,倒是可以仔细掂量。忘川没有的事物很多,他也不知汤显祖在世见过哪些,又错失哪些——毕竟书香门第的才子,爱阳春白雪的东西,不染俗物,不思市井。

他闲暇时走过忘川每一处,山水景致衬得美轮美奂,可惜山太远了——他于住所窗前,只能看山峰凸起微微线条,揉一点青翠,便被幽幽冥水的仓洁蔽去色泽。

他想,可以为汤显祖画一幅青山图,碧水潺潺,天色晴朗,若有鹏翼垂天,留下缕缕云翳,一叶扁舟轻帆,换春江花月夜。

去唐寅那儿取稿时,唐寅正抓着印章准备盖下,硬生生被他拦下来:“这幅画,应该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而不是仅仅是画。”

唐寅白了他一眼:“我还准备题诗呢,平时都要收钱的,有这便宜不占。罢了,你拿走吧。”摆摆手移开笔墨,把画卷小心交付于他的手上。

挂在室内时他也考虑很久。床榻头放显得压抑困顿,桌案旁不显眼,容易被人忽视;角落则万万不能选择,青山囚于一屋角落,哪能叫青山?他落定桌案后的窗棂前:窗户够大,画即使摆上也不显碍眼;画中山水也恰恰融于窗外景致,每每写戏写疲惫,还能瞧瞧满眼的绿。

汤显祖看后很温柔地笑了一下,走上前去细细摩挲画纸,回头对着他轻声说:“犹龙,费心了。”那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字,很轻柔空灵,隐隐压着愉快。

他们常常在这幅画前写戏。很多时候,他们就是默默坐在那儿写,没有人说话。从阳光洒满桌案,跃动暖融融的纸香,写到日暮映下斑斑碎影,汗水淋漓两个人的手心,倦意被满窗晨昏席卷,同时置笔揉眉,抬眸,相视一笑。

有时候写完一折戏,见他还在奋笔疾书,汤显祖便轻轻起身,煮一壶花茶。看一方水汽盈着淡淡的香气弥漫在起茧的手上,一团温热绕在手腕边,轻笑,拿起特地为他准备的杯子,缓缓酌一碗热茶。走到他边上时,见他有些许睡意,汤显祖便上手笼在他的眉眼边。毛茸茸的痒意满在鼻尖,启眸一看竟是生烟的茶。嘴角惺忪的笑还未起,便被掩住双眼,感受一双手轻轻揉他略带疲惫的眉眼。

他其实不知为何要找汤显祖一同写戏。之前日日带汤显祖走东走西,呆在一起成了习惯,现在哪怕汤显祖已经熟悉这方幽冥之地,他也免不住天天往汤显祖家跑。头两次他两手空空,叩门时极为尴尬;之后随身揣着纸笔,到汤显祖家门口便笑盈盈地道:“汤相公,我来找你写戏了。”

写戏之余也有唱和诗文。

汤显祖诗文清旷流丽、敏锐丰沛,也不乏奇劲沈郁、变化孤秀之处,落笔沉静得像下了一场雪,卷点点细碎尘灰于纸上。他则落落大方、通晓轻快,似渔舟唱的两支俚曲。一唱一和,倒呈出不一般的风格。

他们唱和没有身处两地,没有隔着生死悲欢,没有悲痛的渡江远别和千年后故人见字如面,下笔便是暖暖的阳光和慵懒的午日。浓墨重彩,抑或是缱绻细腻,褪去一层悲忧,剩下的是纸笔兴波,翻卷碧水青山。

汤显祖唱和时会面色平静地读他的诗,一般写得都不长,汤显祖却看许久,直到他怀疑自己写的是否有不妥之处,汤显祖才悠悠放下,认真看着他,笑了:“犹龙的作品,真好。”眼尾微微敛起,眸色明澄,修长的手指落在诗尾他的名字上。

汤显祖见他写时常安静地看典籍,或是缓缓注视着他。汤显祖写时,他则会凑上前去看,见形神并茂地描摹他的容寂与才华,时时轻声调笑道:“汤相公,怎么这般称赞在下?”

汤显祖不会回答他,一笑而过,文笔依旧,隐隐有变本加厉的意味,倒让他觉得不好意思。

第一次发觉“我是对他有那么一点心思”,是在蒲松龄家中。

他和蒲松龄相识较早,觉得这后生性格随和,对乡俗之事亦有了解,来忘川也搜集魂魄生前听过的俚曲和传闻,与他甚有话题。平时除了与狐灵对话时呆滞无奈,显得有些割裂孤僻,其他时候都很叫人欣赏。况且他觉得,狐灵与他名为争执,实为拌嘴——他与狐灵,思维与内里,都是一致的。

彼时与蒲松龄聊到他的《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莘瑶琴,他忍不住多赞了几句,与蒲松龄说起他的灵感来源与最初构思。

汤显祖那时坐在他身边,坐姿端正得体,一言不发,耐心倾听他的一字一句。他说着说着便感受到一双眼睛,温柔地凝望着他。话语停顿间隙,他蓦地看向汤显祖,看到那双眼睛时,一时间忘了说话,随后急急偏过头,若无其事地继续道。

那神色,仅仅是普通的抬望,便令人感出千言万语:依赖的,缠绵的,温热深情的,脉脉春风般的,摇曳一方热土和池水。也许并没有这些感情,只是他的臆想——他也极其沉沦,极其无措。

这便是他在世时见侯慧卿的感受——那是爱恋,是欢喜。

念头一冒出,他便觉得他荒诞。戏中欢喜团圆的剧本没有看够,难不成现实中也要上演一出?可汤相公不一定是戏中生离死别的命定恋人。戏中与话本中的一切,许能由自己操控,圆一个美好的结局;现实却不似戏曲般热烈,常事与愿违,满地鸡毛。日子里都是平平淡淡的,都是小失意、小悲戚,扎在心里,如满山荒草,但是某日会山崩地裂,造成铺天盖地的颓唐。

他不打算与汤显祖产生瓜葛。忘川时日难打消,谈起恋爱可不是一时一世的事,而是永生永世。如若成眷属,感情可要经历无数春秋的考验;如若不伉俪,在忘川也低头不见抬头见,又平添尴尬和难捱。

他若一直能保持如此亲密温情的关系——知交,朋友,便圆满,便是冯梦龙的好结局。

自那以后,他就常常看向汤显祖。可能是汤显祖做糕点时洒桂花的手,骨节分明;可能是汤显祖写戏时微垂的眉,皱蹙,却又不焦躁,而是如一趟桃花水般,激过心间的触感和宁静;也可能是汤显祖去寻名士闲聊时的一点不自在和一点小开心,看到孙思邈的药房时会不由自地巡视,看到陆游的猫时会想逗,但是在乎脸面放不开笑声……

开始尚可以关照和习惯来骗自己,这次第却是连发呆也会把目光放在汤显祖身上。见他一颦一笑,想到,这或许就是“所谓伊人”之感。

他记忆最深的那次,是他盯着汤显祖看时,汤显祖恰好抬头。彼时阳光不算明丽,写罢戏曲的倦色伴着残影,平添一抹淡淡的、红妆颓唐之明艳与棱角,眼眸却明得发亮,像在笑。

汤显祖身后的青山图,衬得他的眉眼,愈发的美。青泽沉降,捧得发丝清明,蒙得淡淡月灰。

他没有想到往日全神贯注写戏的汤显祖会突然抬头;哪怕他先抬眼,都不至于让他来不及低头。他正望得双眼涣散,就直直听到一句疑问:“犹龙,你为何一直盯着我看?”声音不大,像在呢喃,像在絮语。

他耳垂发热,急急移开眼睛,便望见汤显祖身后的青山图,立刻开口道:“汤相公,我没有在看你,我在看你背后的青山图。”

明明是被汤显祖轻声疑问,倒让他觉得像在嗔怪。这份心思哪里能让人知晓?还好有这幅图,不然他白首的心思无处可藏。

至于为什么说汤显祖的戏说的太对了,而不是太好了——是因为他觉得可以修改。汤显祖的戏不讲韵律,已享誉千古;改之则更好,能似白诗一般“老妪能解”。

一出好戏唱了,却不能让人人都能完全了解其中韵味,不为一件憾事?他想让汤显祖的戏更朗朗上口些,让幽冥戏台下迷蒙落魄的老伯念上两句,让一辈子苦苦纺织的老妪唱过一曲。在时空缓缓流转的忘川,在捱了一生之后的疲惫之中,也有戏声四起,唱彻泪未干,柔婉空灵。

他便着手修改汤显祖的戏曲。《牡丹亭》他在世时便修改过,索性从汤显祖来忘川写的新戏开始,直到“临川四梦”全部修改完毕。他尽力按照原作情绪与精神来修改,费心不已。可惜他伟大的设想一说出口,就被汤显祖拦下。

汤显祖摇头,对他略显严肃地说:“犹龙,你不能改我的戏。”汤显祖不说为何,只是静静地看完他已改过的那一出,频频摩挲纸页,默默叹气。

他顿时觉得很羞愧——不仅仅是因为他改了汤显祖的戏,还是因为这么多天以来,汤显祖第一次表现出了除了温柔耐心以外,第一种情绪。也许汤显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而不能对他表现出来。那这样,汤显祖在他面前会觉得不自在,不能展现真正感情——那么,自己又有什么必要一直缠着他呢?

这段日子看似亲密无间,是否又是,自己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他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存在于青山之间,与朋友白首的机会。而现在,他需要冷静,暂时地脱离汤显祖的生活——爱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况朋友?汤显祖应需要自己的空间。

他收拾掉自己在汤显祖家中留下的痕迹,临走前带走了一张他们唱和的诗稿。

2

“当时未见青山老,满目棠梨映红袖”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满窗冷风淋漓,沾湿汤显祖仰起的脸。窗棂前一幅画,染上轻微花香与青草,清绝地描摹纸页上每一处笔触都流畅、都鲜活,宛若天水碧染青的纱衣,越过画纸一看,则是一天青与白的掠过。

汤显祖看向身前那幅青山图,微微侧身将它摆正,手中夹着的笔滴落点点墨色,他无从关心,又回到桌前。对面是一张空寂的凳子。

他对着青山图久久沉默,如同桌前那支烛火。烛火忽明忽灭中,望见风吹皱一池春水,才发觉,原来春天已过了一大半。

前些时日,他刚归来忘川。一切都是生疏的,他不知轮回之外竟有如此一个地方,免去生老病死的痛苦,省去天意宿命之论,安安稳稳生活到永生永世。他同样惊异自己怎有的这资格,去享这般天伦之乐。直到他远远望见忘川河畔一个紫白的身影,一切变得新奇——心下决定留下。

他来忘川第一个见的便是冯梦龙——一个急迫与他握手的后生。他看冯梦龙握手之前还要抚去手中汗,心生笑意与好感。怎会有人痴到这地步?

创作是不能停的,他清闲时就在家中写戏。难得魂归忘川,生前种种,大可都忘却;然而笔下痴情,却是改不掉的。故世漫漫创作经历,让他每每动情之时,便会泪如雨下,戏文也是斟酌再三,每个文字都从心上流过一遍,每片破碎的情都划过胸口,感受温热、感受泪水,感受苦楚与悲戚,放手让自己处在文字的洄流里,最终拼尽全力——落笔、唱出旷世一曲。

冯梦龙看了却多次感叹:“你这戏若是给名士听,能感动得泪流满面;只可惜那些暂住忘川边等待投胎的乡人无法体味到。你不能将戏改得朗朗上口些吗?”

后来,冯梦龙就自己带纸笔,来他家写文章,美其名曰找他谈灵感。其实也没有多少灵感可谈,他是以写戏为主的,阳春白雪;冯梦龙写话本居多,下里巴人。但是他不去追问缘由,只当冯梦龙想与他熟络。

青山图也是冯梦龙提出要赠予他的。

他来忘川,屋中陈设极其简单,偌大而冷寂,像客住几日即走的旅客,倒不像在忘川长长久久的家。冯梦龙就在他家陈设几只茶罐,又在窗棂旁挂几张亲手写的《牡丹亭》戏句,不时在向阳的窗台前摆两盆花花草草,打理两三日便又换掉。冯梦龙说这里缺声响,缺燕鸣声,又有些许婉拒伯符的虎与逸少的妹至。

他不置可否,倒由着冯梦龙打理去。没曾想,冯梦龙的几日思索后,让他在一个清晨看见桌案前一幅伫立的画。层层新绿点燃、淡淡墨云萦绕的画,铺开一天清新与薄凉,如冰雪消融后爬上肩头的温暖,而妙到极处的浓淡和留白,像雪地里掩着的梅香。

此后,两人对坐写文章时,总是冯梦龙正对青山图,他背对着。两人一画,共处一室,极为和谐。

冯梦龙喜欢看他写戏。每次他提笔静思的时候,都能感受到一双满含欣喜与热忱的眼睛,点上烫意,盯着他的脸庞,抬眼时却见冯梦龙扭头凝望望窗户上挂着的一纸书页。他的眼睛亮亮的,像春来燕鸣剪碎,一地深沉。

他总能在冯梦龙眼中看到玉茗堂写作的那些年,前途晦涩一片,旧忆都已蒙尘,只把思绪投在纸上,在书稿上开另一双眼睛,和着这双眸子、滴落满纸血迹。

这双眼睛还他了一纸明媚,温柔得像榻上安睡过的一个下午,醒来后还有几碗热茶,慢火煮着三分烟火,还能卷起袖子,两个人一同缓缓在屋前踱步,抬手轻抚扣住三抹斜阳的矮墙。

相处久了,他发现冯梦龙有不少小习惯。

带他拜访名士时,冯梦龙喜欢走在前面,他争不过,索性跟在他后面,也省得开门见名士时生疏的尴尬。不知从何时起,他发现冯梦龙主动与他并肩走。步伐有故意放慢的意味,时不时轻轻扯着他的衣袖。他直觉冯梦龙想要与他牵手,又觉得牵手略不妥,便直接挽起冯梦龙的手走。

他写戏倦了会停下笔,摇动泛着酸意的手腕。冯梦龙常用带有薄茧的手掌捏起他的手腕,有一下没一下地按摩,手法犹如逗猫,隐隐还有依偎的意味。他对冯梦龙说这想法,冯梦龙笑着,老神在在道:“逗猫手法都是从陆务观那儿学来的,况且我可没有讲汤相公当作猫儿。”

有时冯梦龙昏睡会蜷起十指,压在脸庞下。眼睛明明合着,却有些颤抖,不似常人小憩睡得安稳,他就用手轻轻捂住冯梦龙的眼睛,直到听到规律的呼吸声。

谈起园艺,他不精湛,冯梦龙却出奇地娴熟,尤其喜欢种牵牛花。他确实不难发现,冯梦龙身上也挂着牵牛花,也时时问:“犹龙,你为何如此喜欢种牵牛花?”冯梦龙却笑而不语,他想着,牵牛花开在街头巷尾,许能听到更多的俚曲和传闻。最近,冯梦龙却也研究起牡丹花的种法,让他不禁好奇,但也无从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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