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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冯】未见青山老(下)

戏梦传奇

偶尔夜晚在他家暂住时,冯梦龙会用一双漂亮的眼睛盯着他看,倒也能瞧出眼底的一丝紧张局促。灭灯时,冯梦龙要求睡偏里一侧,他也答应。庭外一袭湿香钻进屋内,床榻间一片清明之际,冯梦龙会断断续续与他讲故事。有的直接拿自己“三言”中的故事即兴改编,讲得绘声绘色,结局却令人扼腕。同样说说他从使君现世听到的奇闻,加以两三句点评。讲累了,满窗风声骤停,冯梦龙安详的睡颜也衬着月色,溅起一池月光嶙峋。

他最喜欢说的就是王实甫与蒲松龄新作构思的延伸。他猜,可能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社团。

社团一开始是王实甫提议的。作为朝代最早的戏曲家,王先生欣赏忘川的群英荟萃,后生可畏,平时也常常谈灵感,喜欢拉着冯梦龙说戏;他归来后,便经常找他了。

一开始的性质类似江梅诗社,不同朝代的几人端端坐着,神色严峻,衣着一丝不苟,如临大敌般堪堪谈论。时间长了,几个人发觉各自擅长的领域是不同的,接触阶层也有所出入。尤其是冯梦龙,虽然家里为官,但是多接触底层人民,有时候听他们聊的内容,甚至听得昏昏欲睡。幸好还有蒲松龄能陪他说两句——也只有两句,因为蒲松龄会上基本处于冥思状态,晚上才恢复状态写稿。

他有时候见冯梦龙无话可说,于心不忍,下意识转移话题带一带犹龙。冯梦龙便欢喜地看着他,眸色闪烁,盈盈清水。

发现话题的分歧,社团逐渐由文学讨论变为下午茶话会。冯梦龙说不上话时,就拿出他为冯梦龙做的糕点,唐寅等人见着,也觉口馋,抓阄决定每次排一人去饕餮居取甜点美食。不过冯梦龙乐于单独把他做的糕点,从一个包装漂亮的盒中取出,再给在场每人分一块。

蒲松龄常常感叹道:“这苏子瞻开的饕餮居,美食无数,唯一没有的便是汤相公的糕点了。”

他为冯梦龙做糕点的动机很纯——怕他饿着。社团开展活动时间不定,冯梦龙也不一定有如此多的参与感,干等着太无味了。至少有糕点,还能果腹,不至于太单调。

冯梦龙见他做糕点却极其珍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头微垂,身子一动不动,像个孩子一般跟着他走来走去,恨不能将每一个动作都拍下发到知交圈,再配上一句“这是汤义仍亲手为我做的糕点”一般。

他总是笑而无言。

他们经常唱和诗文,每一张他都小心保存起来,放在一个他专门雕刻而成的木盒中。木盒用合欢木制成,常散发着清香。他又用小刀在盒底刻了一句“老梅标冷趣,我与尔同清。”字迹遒劲俊挺,入木三分,他刻时满怀温情。若是有梅花便好了,只可惜现在是春日,才捱过的冬褪去梅花苦香涩涩,有的是仲春一地浓郁醇厚的百花香。

他本以为他们会一直如此,没曾想冯梦龙会修改他的戏曲。

说起来倒也不惊讶,毕竟在世时冯梦龙就已经干过同样的事了;他只是不想让冯梦龙改他的新戏。到头来还得他不好意思,新戏的主人公原型便是冯梦龙。一生执守初心,一成未变,热忱、真挚,对所爱之物、所恋之情,亦清明。

他把这丝丝缕缕的情写进戏里,亦感受到他与犹龙如此契合,同样在为一世清素、月如钩追寻,性情又如此相似。哪怕作曲理念不同又何妨?词藻的表达说到底,比不上心灵共振。

他见冯梦龙改了他的戏,心底空空落落的,像是被人瞧见已准备永远埋在酒坛与桃花泥土下的事。他并不严厉地告诉冯梦龙,这戏万万不可改。

他那天见到,一屋暗灯,半屋空寂,只有几张散落的纸页,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居住的迹象。冯梦龙这些天留下的一切都消失了,像冬雪融化后,被暖阳炙烤,抚去一切痕迹,正如当初冯梦龙抚去他手上的汗渍一般。

翻翻他们曾经唱和的诗稿,还好,没有全部丢失,可是却散佚了一张他最喜欢的——他当时反反复复念着,已是烂熟于心。

沮丧与哀伤流淌他的全身,闷住他的胸口。他这才大悟,冯梦龙、这个人,已经填满了他的时时刻刻、分分钟钟。

他不觉得他和冯梦龙的这种爱有什么可忌讳的,他醒悟时甚至很平淡地接受了。他喜欢犹龙,喜欢他的潇洒恣意,喜欢他的风骨韧性,喜欢他的坚守,喜欢他蜷起的十指与漂亮的眉眼,喜欢他闲聊的笑意和亲切,喜欢他的市井与纯粹,喜欢他的一切,他表现出来的、隐蔽起来的、唯唯诺诺的情感,他都喜欢。

他会与他说清。

那青山图,流淌着一怀春水,拥热一个春天的荒芜与苦涩。

3

“何求行客留 总有初心至白首”

汤显祖有两三日没有见到冯梦龙了。本想着社团活动之时与他找个机会,好好诉说,甚至忙忙碌碌一个晌午,连糕点都备好了,可惜没能在社团里看见他。

汤显祖清瘦的手轻轻搭在桌案上,左手微微托腮。会上聊的内容他几乎未听进去,目光一直盯住冯梦龙住所,却久久无人影,只有身旁空空荡荡的凳子,与悠悠飞旋的白鸟,不知飘散的是游魂还是精怪。

王实甫听着冯梦龙未来,皱眉,道犹龙也不是爽约不吭声的人;唐寅则觉得,他没赴约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不是一定因为自身原因,何况现在不算杳无音信。

蒲松龄却有意无意看着他。直到桌上话题开始火热,他才离汤显祖进一步。平日寡言随和的柳泉居士,身边萦绕狐灵的白雾,倒呈出一派幽暗空洁。他凑进汤显祖身边,欲言又止,最后轻声对他道:“既然想念,为何不去见他?”

汤显祖去冯梦龙家的路上,都在心里默念这句话。

冯梦龙家离这儿并不是很远,拐过几个巷子便到了。待走到门前,汤显祖却顿下脚步,转身没入窗棂前的一片昏暗。

冯梦龙那时正在读汤显祖的戏。曾经未细细品读的细节,未深切体味过的情愫,他都于这几天感受了,像再次陪一位一身孤骨的文人、一个清白月如钩的戏曲家——颠沛流离一世。他双手时而扣仅薄薄一层纸,时而微微叹出一口气,一烛灯火摇曳他执着而热切的眉宇。

庭外的牡丹开了,淡淡散出浓艳馥郁的香,似煮了一壶烈酒,浇得人心醉。汤显祖这才慢慢反应过来,原来犹龙学种的牡丹,在这里。

他是想于晴日风高之时,带自己赏牡丹吧。

敲了敲门后,冯梦龙缓缓垂眼打开了门。抬眸时他后悔没有一开始就正视对方,因为汤显祖秀颀的身子一侧,半只脚已欲踏入门内。

我都主动远离你了,你还主动来找我,真是......痴啊,让人抓心挠肺的。冯梦龙心里泛起苦涩,面上却露出笑容,后脚微抬,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对着汤显祖道:“汤相公来在下此处,有何事?”

“没有什么事,只是犹龙这几天不露面,社团也未参加,叫我好生担心。”汤显祖瞥到桌上他的戏曲文本,以及那张遗失的诗文——原来是被犹龙带过来了。

原来犹龙不讨厌他,更没有生他的气。无论是对于他的执着还是对于他的迟钝,汤显祖目光渐渐敛起,垂着的眼眸倒真显出两三分的可怜。

冯梦龙心头一紧——这几日确实在冷静,只是有点太决绝,忘却与这群知交好友说道,倒叫人以为他断了音信。不过当下的要紧之事,是答复汤显祖的话。

“这几日,在下忙于赶稿,未参加社团,叫你们白白担心,是在下的过错。”冯梦龙深吸一口气,对着汤显祖敏锐而温情的眼睛,声音有些沙哑。

“犹龙于家中着墨文稿,忘却旁物,可道相当称职。”汤显祖向着桌案散落的几张如雪白纸偏过脸去,波澜不惊地开口,“我倒是疑惑,犹龙写话本,为何要将我的戏放在一边?”看着“南柯记”那三个浓墨重彩的粗体字,他不禁心道,犹龙,我不是故意的,你这太显眼了。

“......”完全没有想到汤显祖会对着他桌上的《南柯记》发出疑问,冯梦龙面色有些烧红,只微侧脸,把目光放在文本的“汤显祖”几个字上,底气不足开口,“在下这是、在借鉴优秀的戏曲作品,加以吸收和引用,很平常......”

也不算假话,他话本中确实有吸收古来今往的文人墨客名句,灵活运用,只不过面前这位不太一样罢了。

汤显祖听后,笑道:“犹龙之前还说我的戏作不通音律,唱起来扭口?”说罢走到冯梦龙桌案前,盯着那页诗稿,抬手欲触碰,弹起的指尖却立刻收回,只是用食指抚摸它,恨不能将它揉在心里。

“......”冯梦龙面色红润,耳廓爬上细微的赤红。呼吸已然有些不自然,他想深吸气却碍于眼前情景不得张唇,鼻息紊乱,十指轻轻扣起。他第一次在汤显祖面前如此局促。

“犹龙归家是为了我的戏曲吗?”汤显祖盈盈笑起来,像那一朵刚绽开的牡丹花,又如他家中青山流转的一池郁孤江,轻盈飘逸,却透彻他全身。

“如果我说是呢。”冯梦龙踌躇低头,像下定决心一般,在此时抬起头,直直盯着汤显祖,望向从前他脸烫的、不敢对视的、他恋着的人的眼睛。

“戏曲作家就在你身边,你何劳烦来自家看?”汤显祖不躲避冯梦龙的目光,迎着他,像要给他一个拥抱,簇上满怀阳光与冰雪,给他一天碧水青山。

“家中有牡丹啊。汤相公也可来我家赏牡丹,也可让我去贵居栽种——无论何时何处,犹龙都不会拒绝你。”冯梦龙缓缓道出,声音到后面竟有些颤抖,摩挲拇指尖,此刻终于移开眼睛,“毕竟,在下心悦你。”

管什么千秋宿命辗转,感情难得深入骨髓,我要这一时的爱,我要这一世的光阴与细水,这青山与白首,都流淌在你我身边。

一句话已出,他本以为要用浑身解数才说出的,现在也显得不那么艰难。喜欢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冯先生、犹龙,应该直率面对自己的心。

汤显祖对他露出灿烂的,如风栖息,如一世热烈的情愫的——笑,笑得像满月。“我也心悦犹龙,特别特别......想与你走过人世白首。虽然忘川没有轮回,没有一辈子的誓言,但是我们还有、永生永世,忘川河畔无聊又漫长的......一个一个时辰。”

“如果你想和我一同面对的话。”汤显祖抬起双手,轻轻落在冯梦龙的双手上,指尖交叠缠绕,烧出暖意炙热。

“我愿意。”眼见汤显祖情绪有落下的趋势,冯梦龙立刻答到,紧紧抓住汤显祖若即若离的手。“我说心悦你,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的。我觉得,我们不需要......去远虑这些东西。当下就是,我心悦你,正巧你也心悦我。”

这很圆满,是冯梦龙的圆满。

“如果这下雪了,请让我和你一同白满头。”汤显祖笑起来,点点细碎的春风漫上他的脸颊。他轻轻捧起冯梦龙的左手,对着光滑白皙的无名指,缓缓吻了下去,吻得很深、很久,很珍重。指尖微凉,没有茧子,他却可以感受到爱人直通心脏的静脉,怎样流动着血,怎样贯连滚烫、炽热。

“汤相公当真要迎我回家?我可缠人了——不能放开了。还有,汤相公就不怕与我再次争吵?”冯梦龙虽刚表白、又被表白过,人生感情上的大起大落不过如此,面红耳赤,但话语不输淡定从容,较真般看着汤显祖柔和的眉眼,调笑道。

“不会放开的——我和犹龙理念不一样,内里却是相似。你明是我的知己,我志同道合的心上人。”

一曲阳春白雪,一回下里巴人,却能拥有同样的情,同样的内里,不失为此生有幸。阳春的雪也有柴米油盐味道,下里的路也有处处笙歌与燕鸣。

柴米油盐的生活,我们每天都在上演,留阳春白雪吧,那是文人心中独特的火,比烈酒还浓,比牡丹芳香还醉人。

冯梦龙笑笑,我不完全赞同你的观点,但是你是痴相公啊,由着你吧。

我没有见过你年轻时候的样子,你也没有见过我白头时的样子。

但是现在,你荣华从未老去,我也陪你到青山老。

(不知道为什么复制不了一发完,分个上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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