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快看日历。”课间，汤显祖抬眼时不经意看到了多媒体的时间，轻轻碰了碰盯着窗外的冯梦龙。
这是自运动会以来汤显祖第一次要他看日历。走神的冯梦龙一个激灵回神，抬头看着日期，又皱皱眉头，不明所以地回望汤显祖。
“快到你生日了，”见他没反应过来，汤显祖摇摇头，笑笑继续道，“打算什么时候庆祝？”
已入十一月，确实快到他的生日了。
他生在十一月中旬，往年生日当天轮不到放假，一般提前到月假过。又因他过生日不太喜人多繁闹，也不喜高调拉着同班同学去饭店吃饭，所以都是和汤显祖白天去玩，晚上两家人凑一起吃个饭。
“那就等后天放月假过生日吧，”他对着身旁的汤显祖笑笑，“今年还是一样，你陪着我。”
他也有私心。儿时感情懵懂时不觉得单独和汤显祖出去玩有什么不妥，等到高中时名为爱恋的嫩芽破土而出，一场有汤显祖的春雨浇过它，心底的痒意触着柔软，再看对方眉眼，才发觉两个人黏着过一天有多亲密。
简直是单独出去约会。
他暗暗想着，回去要在日历上画个圈再做个星号标记，写“约会日”。但是要把日历放在抽屉里，否则容易被发现。
见汤显祖点了点头，冯梦龙安心地收回视线，没有发觉对方盯着他的脸，神色温柔，像这天晚霞般，泅过一片徐徐展开的、晦涩的天，若即若离地落下斑驳的碎影，一点一点描摹他的眉眼。
过了一天紧张的学习生活后，月假到来。冯梦龙在和汤显祖回家途中忍不住勾起嘴角，想到明天就能和汤显祖一起共度“二人世界”。
让他陪自己去公园溜狗牵着他的手说狗跑得太快了你拉着我，去游乐场坐摩天轮要一个温暖的拥抱，去影城看电影在他耳边说悄悄话......正大光明地耍流氓、耍小心思，汤显祖还不能拒绝。虽不一定都能完成，但是光是想想一整天都和自己喜欢的人呆在一起，就觉得很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
“今年想干什么？”正当冯梦龙陷入幻想时，汤显祖捏捏他的肩膀，音色清冽地发问。
他这么一提，冯梦龙倒是想起来了。他有个惯例，每年过生日就要做个挑战。他依稀记得去年是唱《牡丹亭》，汤显祖给他录视频，唱到破音时汤显祖还闷闷地笑了一声。前年写剧本杀，被汤显祖拉了几个同学一起玩，一致评价：不够惊悚，但是有当脱口秀台词的潜质。连着两年，都气笑了冯梦龙。
他今年决心不再搞文艺复兴，而是做点解压运动，于是提出夜里骑车到晓山。
汤显祖答应下来，陪他回家取了自行车。夜里骑车不若白天，冯梦龙多套了一件冲锋衣，推着自行车出门。
浸着寒意的空气从少年靓丽矫健的身体旁灌过，拉开了树梢间嶙峋的风声，四周是一片哗然的海，他淌过水去，看见树影交叠成星子微落的天空，隐隐流动着心跳的声音。温热在被帽子裹挟的耳边聚拢，他的额上因不止的运动而冒了一层薄汗，顺着白皙的皮肤蜿蜒晶莹的水痕。
不断踩着踏板让他的腿生出生涩的酸感，沿着狂野而来的风却让他的肢体感到躁动，犹如饮烈酒般酣畅淋漓。他大口地喘气，在灯火绰绰间抱了满怀的冰火。
来回的路程过得非常短暂，他们一共骑了近一个小时。长时间坐在教室里动笔的胳膊有前所未有的酸痛无力，冯梦龙甩甩手臂，感叹道：“太畅快了，好久没有这么放松了。”
汤显祖抬起手擦了擦汗，笑着对冯梦龙道：“还想继续吗？”
冯梦龙正想说有点晚了，见汤显祖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迟疑地点点头，给爸妈发了一个微信。对方则折回家中搬出了一个箱子。
汤显祖将箱子牢牢地绑在后座上，看到冯梦龙一直盯着自己，清秀的眉眼染上了笑意：“想坐后面？”
冯梦龙赶紧摇摇头，尴尬地跨上自行车，故意清清嗓子道：“我们去哪儿？”
“玟山。”汤显祖言简意赅道，轻盈地蹬着自行车骑在冯梦龙前面，有点带路的意思。
玟山距离他们家不远，实际上只是一个比较清净的小山坡，“玟山”还是他们命名的，准确地说是他提议命名、汤显祖随口报的名字。上高中以来，他们几乎没去过去玟山，初中时倒是经常去散心，也留了几段美好的回忆。
冯梦龙正在后面思考汤显祖去玟山干什么，前面俊逸的身影已停住，对着他点头示意：“到了。”
冯梦龙先一步爬上了小山丘，汤显祖则搬着箱子跟在他身后。他留意听了一下箱子，没有发出清脆的响声，声音闷闷的，汤显祖搬的样子显得也轻松。
会是什么呢？给他的惊喜？不会是一套三年高考五年模拟？
冯梦龙被自己的想法给乐到了。就算是试卷也不必来玟山亲自交付，汤显祖倒像那种网下单直接填他家地址的人。
见他勾起嘴角，汤显祖轻轻问道：“很开心吗？”
听见他发话，冯梦龙真心实意道：“开心。和你在一起干什么都很开心。”
汤显祖感到心上某个地方变得柔软起来，语气更加温和：“生日快乐。想看烟花吗？”
烟花......冯梦龙笑了笑，说：“你要给我放烟花啊？”
虽然冯梦龙不怎么提，但是汤显祖知道他其实很喜欢看烟花。每年过年的时候，他都会第一个抬头看着窗外放出的烟花，目不转睛，眸中溢满了光彩，再把眼笑得弯弯的，说，好美。
他值得一切美好的事物、回忆，和纯粹的......爱和情感。
见他点点头放下箱子，冯梦龙低下身子将箱子拆开。箱子不算大，烟花堆的很多，种类也是各式各样。他扫了几眼，发现都是他以前提过想玩的，或者亲口说玩的比较尽兴的。
他抚了抚这箱烟花，眼神变得不可捉摸：“这是你给我的惊喜？”
话语很轻，环境又较为幽深灰暗，看不清脸。汤显祖不太敢确定冯梦龙的情绪，只得小心翼翼道：“是的，你不喜......”
“我很喜欢。”冯梦龙转过头来，对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少年的脸庞极为俊秀清丽，平时看着沉静俏皮，但这初冬里，这么笑起来却有三月春风过侧，温暖又明媚。“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他的话语无比郑重，又带着不可忽视的珍视。汤显祖的心颤了一下，觉得自己跑一趟还摔了一跤真是值了，忍不住说：“这是我上个月特地去买的，都是你喜欢的。”
冯梦龙皱皱眉，上个月......差不多是运动会之前一段时间。汤显祖有没有可能是去给他买烟花，才摔了那么狼狈的一跤？
心中疑惑升起，他不能自抑，就叫住汤显祖发出疑问。汤显祖点点头，略带歉意道：“我不是有意让你担心的。”
看来自己的举动他也有所察觉，也晓得自己担心。冯梦龙低下头，神色不明。
他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叹气。汤显祖去给自己买烟花、为自己的生日认真做准备，还因此摔了一跤，却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他轻轻吐了一口气，思绪荡漾起来。
好歹让他知道一下，有个机会心疼心疼。
却是那么痴。
自己也越发......喜欢他了。
汤显祖蹲下来点燃烟花，火光在他们头上绽放。彩色的火球冲向天空，划开柔柔羽翼般的线条，犹如夜中绽开白昼的幻影，光芒四射，漫天色彩鲜明斑斓，顷刻之间仿佛流星纷至入眼底。
“在烟花下许愿很灵的，要试试吗？”汤显祖望着他，温吞道。
“许愿？好啊，就当生日许愿了。”冯梦龙笑嘻嘻地合起掌，闭上眼睛前又对汤显祖道，“你也许愿，沾沾喜气。”
闭上眼睛后，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感。他听到了烟花炸开的声音，听到脚底风过树梢声，甚至听见汤显祖清浅的呼吸声。
许什么愿好呢？他没什么想要的东西，最想要的人也就在眼前。家庭美满，学业有成，如果能祈祷，他只会向上天祈祷来世相遇。
那......希望我喜欢的，温柔而细腻的，一直珍视他又温暖着他的人，也能喜欢我。
他许完愿，见身旁没什么动静，悄悄睁开眼睛，却撞进一双熟悉的眼眸。
汤显祖眼中洒满了烟花的余焰，炽热而认真。他一直看着自己，与漫天的光辉分割开，在时间的长流中延展摆渡出一方天地，仿佛只供他一人栖息，而他仅仅是看着自己。
太热烈了，他几乎要溺死在这片烟火中了。冯梦龙将眼神移开，心里小鹿乱撞。他正想开口说句话，却见汤显祖的唇微动。
烟花又在天空中炸开。他没听清汤显祖说了什么，于是凑到汤显祖面前：“什么？”
汤显祖摇摇头：“没什么，我说我也喜欢烟花。”
也喜欢你。
冯梦龙又笑了。今晚他笑了好多次，汤显祖知道，他真的很开心。
他们又捡了箱子里的烟花，直到玩尽兴了才想起来回家。幸好明天不上学，冯梦龙回程时骑得很慢，想着今晚前面的人给他创造的烟花秀。
独一无二的烟花秀。冯梦龙心下舒畅，又攥紧车把手，一个声音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
要一直、一直喜欢他，直到......直到天荒地老。
路口灯光昏黄，把身前人的身影打湿，缱绻出泛旧的重影。自行车却是直挺挺地刹住，车上人带着痛苦地抖动身体，喘气深重。冯梦龙见状立刻下了车扶住汤显祖：“怎么了？”
“......”不知是痛苦地说不出来话，还是没什么大事，汤显祖微微摇头，没有回答。扶着他到路边的花坛坐下，冯梦龙满眼心疼地擦掉他额边点点汗珠。汤显祖捂着胃，双手死死攥住胸口的大衣，指尖泛白，眼中如磷火燃烧，终是从唇缝挤出几个字：“胃病，胃疼......”
冯梦龙望着他，想起今天晚上他为了给自己整理资料，没有吃晚饭。食堂不给外带食物，冯梦龙本想偷偷塞个饼在袖口，但是他反复推绝，冯梦龙便真以为他不饿，罢了愿望。晚上着急出来，也没有吃东西。打开手机一看，已是夜间一点。算下来，汤显祖大半天没有任何进食。
“走吧，”冯梦龙叹了口气，“这个点面条混沌馆早关门了，我们去闹市区看看有没有卖粥的。”
汤显祖以为他心情不悦，没有说话，任由他牵着手走到自行车边。“还能自己骑车吗？”冯梦龙站在他身前。冯梦龙个子其实没有他高，有时候望向他，脸还要微微抬起。一般这时，冯梦龙的眼睛总是亮亮的，笑得很漂亮，他总是忍不住望向那双漂亮而清澈的眼眸。
现在这般，他倒是不敢直视心上人。冯梦龙都快被他气笑了，语气却是缓和了一些，手指指他，又指指自己的自行车：“要是太疼，就坐我后面。”
汤显祖张了张口，眼眸垂下，晦涩不明，而后很轻地摇摇头。冯梦龙点点头，带着他向市中心骑去。
两人一路无言。冯梦龙却是在想，和汤显祖一起门对门住了这么多年，自己还从来不知道他有胃病。
市中心的美食街灯火通明。虽是夜间，街边的烟火连绵不断，热气腾腾，油光在汤水沸涌锃亮，爽滑酥嫩的口感渗入鼻尖。
冯梦龙就近找了一家小吃店，给汤显祖点了一碗小米粥，又叮嘱他想吃什么就自己下单。
气氛随着店中酥人筋骨的暖气缓和下来。汤显祖摸了摸右手，声音轻轻的：“今天是个意外。小时候有胃病，饮食暗示作息规律治好了，已经很久没犯过了。”
他的声音不大，最后这一句更像呼吸在空中飘过：“我不应该扫你的兴，抱歉。”
他想，如果是普通朋友，得知自己犯胃病多是关切两句再买个药就结束了，甚至会调笑两句活跃气氛。冯梦龙在他心中不是普通朋友，但是他也没有想到冯梦龙会因此生他的气。思来想去，只得断定自己做错了，友人生日还要慌慌张张地顾及他，多扫兴。
汤显祖点了两根烤肠，从中抽出一根烤得更焦的递给冯梦龙——冯梦龙很喜欢吃烤焦的火腿肠。
见面前有焦红的东西在晃，冯梦龙回了回神，看到汤显祖递给他的烤肠，又扯了扯嘴角，终是笑了。汤显祖都这样了，居然还给他点喜欢的烤肠，还带着微微示好的表情伸出手。
冯梦龙接过烤肠，二人又是相视一笑。“胃还疼吗？”冯梦龙咬着焦脆多汁的烤肠，望向汤显祖。
“吃过药之后已经不怎么疼了。谢谢你，子犹。”汤显祖的眼睛亮了亮，很快答了上来。
对面那人却沉默了。
他显然没有理由强硬地勒令汤显祖必须好好吃饭，什么事都不要瞒着他，以好友的立场却只能说一句好好照顾自己。
怎么就这么麻烦？冯梦龙感到有些凄凉。如果汤显祖是因为自己过生日而迁就自己——那更不值得，他不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因为自己而忍受疼痛。
“为什么有胃病还要陪着我折腾？”冯梦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没有那么像质问，放低了声音，却透出冷冷的气息。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那双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无奈，而后转为歉意，“我只有疼的时候才能想起来。”
“既然这样，那我帮你记着。”少年清晰坚定的声音传来，话中有些许笑意。他眉眼垂下，神色淡淡，极为认真：“你要听我的，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你要一直好好的，比我期望的还要好。
身前人眉毛轻挑，意想不到般睁大了眼睛。他勾了勾嘴角，语气不知觉地变得欢快起来：“好，拉勾。”
“都多大了还拉勾。”冯梦龙忍不住笑了出声，“我亲戚家的小女孩八岁，人家今年都不说拉勾了，要她父母签保证书。”
汤显祖真的点点头：“还是要拉勾。这是我们的第二个约定。”
右手的小指倏然被一道温和细软的触感包裹，对方拉着他勾勾手，又在他的拇指上重重地按了一下。
他神色温柔，眼眸中溢满这天长远的风。
夜也被温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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