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的时候巴士已经停了,陈旧乱颤的车身鼓动浑浊熏人的气味,晕车的余波最终停留在泛黄的玻璃窗上。冯梦龙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犹如俊瘦笔直的树干上长满沉甸甸的果实。他随着下车的人流飘到公路上,导游扯着喇叭维护秩序的叫喊声在空旷的路上格外清晰,向晚的风一吹,他的思绪就落在天边渐沉的夕阳边。
这个暑假,他放下城中杂乱如水淋淋的电线盘缠在柱头的事情,推掉所有亲朋好友的聚会,收拾行李,只身来到云南散心。
他们缓缓步行,沿着山路走了不到一公里,来到一处古村落。这里的房屋极富年代感,米白的墙壁以斑斑水痕与细碎淡黄诉说岁月流逝,房屋簇拥着、紧挨着,在崎岖的山体里留出一条供人行走的道路,像花连着花、枝连着枝之间幽静而朦胧的距离。
这片村落属于苗族同胞,几个身着苗族服饰的姑娘有说有笑地在小径上走着。导游领一众游客进村,到达民宿地点。民宿有两层,房间不大,但是很整洁干净,装饰温馨。房主是一对夫妇,都是四十多岁,男子身体壮实,眉眼刚阳俊气,女子头发乌黑,身形柔美,举止端庄,眼眸是深褐色的,看人时却带着温和的暖意。
他们会说汉语,将钥匙交给大家,说了一些注意事项,便让大家早早歇息。一天的辛苦车程之后,大家都疲惫不堪,房主答应安排自己的儿子给他们送水。
冯梦龙分到的房间可以看到梯田和村落的一部分。窗外有摇橹声、人语声,锄头耕作在柔软的地皮声、袅袅炊烟被微风吹散声,回荡在耳畔,此起彼伏又有条不紊地呢喃着。梯田装满五彩斑斓的霞辉,云色翻涌,水色起伏,美得恍如隔世。
这里与他原来生活的城市,是很不一样的。从前他不知道有一个地方,声音带来的不是嘈杂喧嚣,而是浸入心田的柔软触碰。
他回房不久,便传来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便看到了一个漂亮的青年——他身穿苗族服饰,身姿清瘦挺拔,对襟上衣有蜡染的青边,衬得他脸部线条柔美又深邃,皮肤白净,五官精致,一双眼眸含情脉脉,眼底透着笑意。
这恐怕便是房主口中的儿子。冯梦龙心跳似是停了一拍,微微侧身,他便从容地进了屋,在火炉上生火。他们村子还没有什么现代设备,但这份倒退几十年的宁静和悠闲也是吸引游客的一部分。
“唔......”冯梦龙想问这位漂亮的苗族青年要一个联系方式,但是不知语言是否相通,又恐他没有电子产品,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青年抬了抬眼睛,见他这幅模样,微微一笑:“我会说汉语,不用担心。你有什么需要吗?”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夏天泡在井里的酸梅汁。
“那个......你有微信吗?”冯梦龙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询问到对方的名字,这样贸然要联系方式会让人误以为是诈骗犯,但是话已出口,他有些懊恼。
“我的中文名叫汤显祖,”像是看出来他的顾虑,青年蹲在地上,笑着望向他,眉眼清冽,“我昨天上山的时候手机掉了,还没有来得及去找,不好意思。”
“那我能和你一起去找吗?”冯梦龙也蹲下来,火苗映在他的脸上,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金鱼,“也不是为了联系方式,就是......就是想看看风景。”
少年清脆的话语在耳边,像缄默深挚的春风,汤显祖眯了眯眼,站起身,提着水壶准备离开房间:“今天太晚了,明天你要跟着旅行团走,还是算了吧。”
“没关系!”冯梦龙看着他的身影,焦急漫上心头,“我们可以去早一点,旅游团九点才走。”
汤显祖回过头,对着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了一句“某如”,声音轻得像是红河在门前的流淌声。冯梦龙猜测是类似“好的”一类意思。
夜是漫长的,仔细听可能还能听到鸟兽的鸣叫声。不到六点,他早早地睁开眼,对着漆黑一团的屋顶发呆。当黎明的光芒渐渐消融在窗边,扑上他扇动的睫毛上,门悄悄开了。
看到汤显祖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偷偷溜出去玩,那种害怕父母发现的恐慌与游玩的欢快交织在心里,造成独特的刺激感。现在即便上了大学,当下这种情况依旧有点复杂的兴奋。
上山的路不算崎岖,但对于常年踩着平坦开阔街道的冯梦龙来说,从容地走还是有困难。汤显祖换了一身纯黑的服装,没有青色花纹,却衬得他更干净利落,像与他同样年纪的学生。
与他年龄相仿的学生没有一丝怨言,拉着他的手走上了山路。他的手温软宽厚,握紧了像有一条浅浅的小溪流过指缝。他感到莫名的紧张,却很安心。
他们走过一座哗然的土丘,上面流转四季的印痕和鸟兽的足迹;路过几座奇形怪状的石嵁,看水渍落在不平的洞隙里钻出夏的燥热;一起牵着手跨越简陋的木桥,听着河风掠起树梢尖如游吟诗人的唱歌声。河水纯粹的棕红色若烟波浩渺,层层叠叠,似有仙人逐浪,凌云踏步,点出水上粗砺的质感,让冯梦龙想起一片枫叶落入一小片积水中的情态。晴天静默,黎明潺潺,崇山峻岭之间,荡漾了这隅无比美好的时光。
汤显祖的手冒出了细密的汗,他轻轻松开冯梦龙的手,对方的手有一刻的不舍,但顺从地放下。他们一前一后走着,不像两个大学生或者是游客,倒像偷偷去山里玩的小孩子,有一个还不那么熟练。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冯梦龙在路过一段茶树林时开始了闲聊。他先琐碎地讲了几个他听过的趣事,又谈起了自己的生活,想到哪儿讲到哪儿,但是把抱怨不满的话全部压在心里。他不想出来散心还带着一身怨气。
汤显祖只是听着,很适当地点头或接话。他话不多,但是相处起来很舒服,冯梦龙越来越对他满意了。
接着,对方提了几句关于自己的事。从他口中,冯梦龙得知他从小在这片山长大,母亲是苗族人,父亲却是汉族,所以他和母亲都会说两种语言。他家很久以前就在开旅馆,形形色色的游客数不胜数,勾起了他对外界的好奇。他长大以后,父母原本想给他在当地说一门亲事早点安顿下来,他坚持去外地上大学,父母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他此次回来,一是放暑假帮父母打零工,二是为了自己的亲事。
“那外面好吗?”冯梦龙听到他有亲事时有些震惊和失落,又想想,这也是人之常情。直到汤显祖沉默时,他才缓缓开口道。
“你觉得呢?”汤显祖灵活地跳过一段木桩,顺便拉了冯梦龙一把,“你就是从外面来的。”
“我觉得不太好,”他实话实说,一撇嘴,差点被老树虬枝给绊倒,“不如这里清净。我来这里就是寻找宁静和自由的......”
汤显祖及时扶住他,轻轻擦了擦他脸上的汗,又捏了捏他的肩膀:“我去外面也是寻找宁静和自由。这里就像一座围城,困住我,我必须要出去看看,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日落是隐秘在楼层与道路之间的,人们如何用现代设备生活,如何制造出噪音又烦躁于杂声,如何奔波劳碌,又如何纠葛于爱恨。”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他轻声道,像是怕扰乱对方的思绪,心里压下苦涩,“如果......如果你要在这里成家,还能去外面看看吗?”
汤显祖笑了笑,手指慢慢摩挲着冯梦龙的指腹,让他感到痒痒的,“所以那天的盘歌会,我会故意输掉。”
输了比赛,赢了自由。冯梦龙不由自主地抓紧汤显祖的手,一抬眼却看对方眼中带着笑意,很认真地看着自己。
如果他能一直这么看着自己,到日沉西山就好了。可惜他们都是羁旅人,难得在此处一相逢而已。冯梦龙默默想着,没有说话。
“想听歌吗?”他停下脚步,松开手拽了拽对方沾了烂泥的衣角,面对着一片山丘。
他们站在石头上,彼时朝阳初升,大地绚烂,鎏金烫了天边的浅白,缱绻地留下淡淡的橙黄,色泽有如岸边沙砾细密繁多的质感,与琉璃般深沉醇厚的蓝融合在一起,宛若云雨交融,亲密无间。
汤显祖的歌声清脆悦耳,却又不粗犷豪迈,而是介于柔美纤细与放声高歌之间的蓬勃和清新,如玉般的质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他俚曲唱得流畅动人,小调哼得也不错,冯梦龙痴迷地听着,在日出之后想起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也不知道如何称呼,汤显祖还在上大学,冯梦龙索性选了一个其实不是很合适的称呼:“汤......汤同学,我们不是来找手机的吗?”他抚了抚身旁人的衣袖,在汤显祖停下时小心翼翼地说。
对方努努嘴,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就是这里。”
“手机呢?”冯梦龙四下望了望,这是干净平坦的空地,别说电子产品,连生物的痕迹都稀少。
“我本也没抱太大希望,看你坚持我才过来。”到此刻,汤显祖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失落,被身边人敏锐地察觉。
“没事,那我给你留联系方式就行。反正我这一趟也不亏。”冯梦龙赶紧安慰道。他拉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要来不及了,我们赶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