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冯】日落大道（下）

回去的路似乎抄了一条小径，很快就回到了村落。冯梦龙还没来得及疑惑，就急急忙忙地跟着团队走了。

“我晚上给你写号码，你一定要记得加。”走之前冯梦龙不忘叮嘱一句汤显祖，见对方郑重地点点头，安心地狂奔到村口。汤显祖就站在村口目送他离开，一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

到了日落的时候，他们疲倦地回来了。一天的跋涉加上早上的额外活动，冯梦龙已是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口。见他这般辛苦，让汤显祖不由得隐隐后悔带他走那条路。

冯梦龙一天又经历了什么呢？他看过什么风景？遇到了哪些人？他都不曾知晓。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人和事如何变迁，他一样劈柴倒水、观望日落，从来不曾触摸那其间的扑朔迷离。时间在此处是被禁锢的，而他，需要走出禁锢。

“给，我的微信号、QQ号、电话号码，都在这张纸上。”冯梦龙见他进屋，先是递给他一张白纸，“别忘了！”直到他小心地叠好放进口袋里，对方的视线才移开。

“今晚有舞会，你去吗？”他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侧着头看向冯梦龙，“是族内的，还有篝火。我们都要穿着盛装，以前还有游客恳求加入，寻找心仪的姑娘呢。”

“我......我不会跳舞。这不太好吧。”冯梦龙盘腿坐在床上，再次将目光从汤显祖身上移开，望着窗外的日落，“小时候学过舞，老师说我没有天赋，所以放弃了。”

“没关系，不需要你会跳舞，和我一起就好了。”对方笑着道，“我去给你拿一套衣服。”

汤显祖给他挑的衣服也有青色的图案，样式与他之前穿的那件相同，看起来像情侣装。他自己还戴了一些银饰，挂在他脖子上、手腕上，一颦一笑都闪闪发光，衬得他气质更加清纯靓丽。

他们来到了一处空旷的地方，几个苗族姑娘已经捡了柴准备生火，他们也上前帮忙。姑娘们和汤显祖说着本地方言，冯梦龙听不懂，就蹲在一边对着远处高高低低的房檐发呆。与城市风光不同的静谧幽深很引人遐思，直到汤显祖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他才缓过神来。

这天的晚霞是玫瑰色的，明亮透澈的红浓重，浅浅的橙黄、黛蓝揉碎在天边，缓缓流入这片星云，水墨淋漓的画面像以温润的毛笔勾勒色泽。

“你看，今天的日落，很漂亮。”汤显祖指指天上的云，笑了笑，对冯梦龙道。

“真的很美，”冯梦龙一摸口袋，手机放在民宿了。他仰头望着天，轻轻叹气，“我在城市看不到这么漂亮的日落。”

“但是现在你看到了，那也不晚。”汤显祖蹲下摆弄了一下柴火，低声说，“日落早点或者晚点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看，怎么看。”

烈火灼烧着木柴，木头自有魂灵，带着这方风雨特有的蚀痕，与祖祖辈辈坟茔上滋养的泥香，在黑夜中释放无边的灿烂和破空的炙热。

苗族人民围着篝火手拉着手，欢快地歌唱。他们的舞轻快活泼，又不失美感，刚柔并济。都说苗族善舞，冯梦龙亲眼见了才由衷信服，汤显祖在这之间更如鱼得水，笑意盈盈，眼波流转。

再观冯梦龙，他跟着动了几下，实在追不上节奏，索性站在人群外盯着汤显祖，被自如跳舞的汤显祖迷了个七荤八素。

“我真的不会跳舞。”冯梦龙看着停下和自己站在一边的汤显祖，无奈道。

“但是那边几个姑娘，她们都在看你。”身边人微微喘着气，他抬眼看了一眼，对着他小声道。

冯梦龙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她们看你还是看我，你心里没有数吗？

“你长得好看。”对方认真看着他，神色温柔，“大家都很喜欢你。”

你也喜欢我吗？冯梦龙只是想着，没有问出来。

“和你认识真的很好，”身边人拉着他的手，带着他到一旁歇息，“你很活泼，也很会说话，很可爱。”

他们看着篝火映出的光照在对方脸上，黄澄澄的，都笑了。

回到民宿已经是深夜，汤显祖给冯梦龙烧了一壶热水。本就旅行一天、又经过一番折腾的冯梦龙靠在床头，微微眯起眼睛。

“困了吗？”汤显祖端着一杯热水，走到床边，温和地看着眼前这人。

“......没事，”察觉到汤显祖可能是有话对他说，他揉揉眼睛，抿了一口水，“谢谢。”

“我今天白天去盘歌了，”汤显祖望着窗外，缓缓开口，“他们都很意外我会输给女方，因为他们觉得我唱歌很厉害。”

“你唱歌确实很厉害，”冯梦龙盯着他，眼中闪烁着点点星光，“我一个外地人都觉得你唱得很好，虽然我听不懂。”

“听不懂也没有关系，有时候并不需要语言相通，歌声就能到达人的心底。”

“说得也对。那你能教我苗语吗？”

“学苗语干什么？”

“我想听懂你们的话。”苗族人民的话，其中质朴自然一定扣人心弦，冯梦龙这么想着。

“你还有几天就要走了吧，我也要回去上学了。”汤显祖垂眸，眼中晦暗不明，“看来是没有机会了。不过网络这么发达，你也可以在网上学。”

但是我只想你教啊。一想到可能不久就要分别，冯梦龙就感到一阵失落与慌乱，更多的是没来得及好好交流的惆怅。如果他们不是在此处，不是以店主和游客的身份，而是在别的地方，会不会有其他可能？

“以后、以后能不能常联系？”冯梦龙小心翼翼地询问。这个人，在他浑身沾染俗世烟火与喧嚣熙攘时，像神仙一样出现在这片寂静之地，告诉他，有人会一直向往你所在之地。他教会了自己，如何面对生活，如何拥抱每一天的日落。

“好，我一定。”汤显祖又把视线放在对方的脸上，看着他的眼睛，流露出珍重之情。“一定”两个字，他咬得很重，一诺千金般。

“你家人既然这么挂念你，怎么同意你出门呢？”冯梦龙颔首，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简单发问。

“想知道？”汤显祖坐在床上，规整地坐着。他像讲故事一般，将自己如何向往外面的世界、如何反抗父母的阻拦，又怎样排除万难上大学的过程讲述了一遍。讲得很简练，但绘声绘色，他应是个天生的故事家。

冯梦龙已经快睡着了。夏天大家穿得都不是很多，他把冯梦龙外套解开，帮他掩好了被子，小声道：“我把今天盘歌没有唱完的部分唱给你听吧。”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冯梦龙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就是和汤显祖对歌的人，他唱一句，汤显祖应一句，两个人不相上下，极为合拍，最后被祝愿为良缘天定。

唱完了，汤显祖抚抚他额上的碎发，小声说：“如果可以，我想和你一起去你生活的地方，和你岁岁相见。”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没有私下相处的时间。汤显祖打杂的工作很多，冯梦龙也游历山水。不过他们每晚都照常在屋里相见，聊天，或者静静看着窗外的星斗。有时汤显祖会唱歌，他就在想，回到几百年前日出而作、落而息的生活中，他们可能真像一对恩爱的夫妻。

过了三天，冯梦龙要随旅游团队离开这里，去往下一个地方，汤显祖也快结束自己的工作回城市上学。

送别的那天，和他来时的风景一致。天边的残阳洒下斑斑点点的光芒，为其下的万物镀上一层金边，既凄冷，又温暖。他们的巴车立在夕阳下，像蓄势待发的驽马，载他们去未知的远方。

一切像发生了，又好像没有。冯梦龙不得不怀疑，这场邂逅是真实存在的吗？

会再相见的吧，他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汤显祖。对方的脸在夕阳下勾勒出金灿灿的轮廓，柔美大方，他刚想开口，一个湿漉漉的吻就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会再见的，汤显祖用眼神告诉他。

还差一个问题，冯梦龙开口道：“你带我去找手机的前一天晚上，'某如'是什么意思？”声音被埋在风里，几乎听不到。

但是汤显祖说道：“你真好。”

“什么？”冯梦龙凑到他肩旁，仔细倾听。

“我说，你——真——好！”汤显祖笑了，在他耳边拖长了声音道。

像那天一样，汤显祖默默看着他所乘的巴车离去，攥紧了口袋里轻薄但珍贵的一张纸。这是他与他相隔千里，所能联系的不多方式。

“你真好”，这是最动人的情话之一。上了车后，冯梦龙久久不能平复自己的心情。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相信，在不久的某时某刻，他会收到远方一个人的短信，开启一段新的感情与旅程。在此，他可能会焦躁不安，也可能颓靡不堪，但那又如何？未来从不会停止脚步，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身边。

此刻，日落大道，自由又悠长。

彩蛋：

一场秋雨过后，风里浸着咸湿的味道和丝丝缕缕的寒气，枫叶落入学校南边的小水潭里，微微打着旋儿，倒真应了冯梦龙在云南红河遥想的风景。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包括他在山间看到的鲜活的绿意、一片云霞掠过的寥阔的天际，青年悠扬婉转的歌声，都随着飞机机翼划过云层和耳边不绝的耳鸣声，落入了记忆的尘灰里。

他什么时候和我联系呢？

这个念头像湿漉漉的秋雨，连绵不断，久久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直到开学前一晚，手机叮咚一声，提示他“汤显祖请求添加你为好友”的信息，这场雨猛然停了，伴随而来的是巨石落地的安心。

他们常常在手机上交流。有时候冯梦龙会随手拍下路边一段风景，并配文“好美”，有时候汤显祖会发来一个做菜的视频，问他喜不喜欢吃。网友一般平淡的交流，却让彼此迷恋不已，任何一刻的心绪，都想和对方分享。

他和他的城市相隔千里，却能通过这种方式联系，冯梦龙由衷感谢网络。

通视频通话是冯梦龙提出的，他想看看对方漂亮的脸，听听他温润的声音，就仿佛他还在自己身边。他喜欢和汤显祖聊天，讲一讲学校里的老师、同学、室友，还有在长满爬山虎的墙壁下悠闲散步的猫儿、食堂网开一面出的一道符合他口味的菜、忙碌的课程中睡意惺忪时在身上暖洋洋的光.....他是个细心的人，很多小细节他都能清楚地感知到。这也可能是他吸引自己的一点，汤显祖想着，又听着、笑着，和他们第一次相遇一样。

汤显祖的生活很简洁，人际关系也简单，所以他说得并不多。不聊天谈心了，他就给冯梦龙唱歌听。他有时唱俚曲，有时也唱唱流行歌曲，经常被冯梦龙鼓舞“你出道，我给你打call！”。他们时常在晚上通话，冯梦龙在宿舍里戴着耳机，小声同他絮絮叨叨，模样像只温顺的猫儿一般，又如同在诉说情人床笫之间的爱语，让汤显祖不由心跳加速。每晚冯梦龙睡前，都能得到对方一句轻柔的“晚安”。

“我们见一面吧。”某日，汤显祖在他睡前突然道。

“什么时候？”冯梦龙睡意渐浓，几乎是嘟囔着。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记得关掉视频，晚安。”汤显祖只是笑笑。

桂子飘香，一转眼就到了中秋节。今年中秋节没有调休，只有一天假期，冯梦龙索性不回老家过中秋，悠闲地走在街上，想找一家月饼店。

这天居然下了小雨，不知道到了晚上会不会有月亮，他这么想着，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电话铃声响了。

他一接通，对面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微信发给你一个地址，我们就在那儿见面。”

冯梦龙有些颤抖地打开手机，打开置顶的消息，对着地点看了良久，随后奔向地铁站。辗转几站，他踏进那处风景优美的小公园，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那人似乎是瘦了，站在那样的背影显得单薄，拥抱的时候差点没站稳，却稳稳地接住了这个充满水汽和冰冷的拥抱。

耳边流过一阵炙热的暖意，是对方真切的呼吸。

几千里路程，他在这个一年只有一次的、团圆的日子，不顾千般万般困难，来到他身边。所有想念的话语，所有不曾说出口的爱意，所有旅程之中的辛劳和倦怠，最终化为两句话。

他说，我好想你。

他说，幸好我们还能相见。

怀里的人笑了笑，牵起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过了一个多月，他终于又把自己的珍宝尽全力抱紧，从此往后，再也不会松手。

他们分别时，冯梦龙问道：“为什么把地方选在这里？”满城那么多适合见面的地点，他怎么偏偏选中这处公园。

“这儿，安静。”汤显祖想了想，只是默默说道。

“没了？”冯梦龙有些惊讶，对方如此缜密细腻，这样简单的理由，就使公园成了第二次约会地点的幸运儿。

“不需要太多理由，这离飞机场近。下了飞机，我就想立刻见到你而已。”汤显祖只是笑道，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回去给我报平安！”冯梦龙大声喊道，得到对方郑重的点头才罢休。他一直站着，看着那人的身影，随着乌泱泱的人流渐渐消失不见，才缓过神来。

不需要太多理由，他只是这么目送恋人站着，只是站着，就拥有了和他不渝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