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那天的天气阴沉，像长了霉的布，死死压在人头顶。

池骋一身酒气，脖子上还挂着一道不明显的吻痕。

是汪硕留下的。

林珩刚从实验室回来，一推开门就闻到酒味，他换鞋的动作没变，语气也依旧温和：“不要把鞋扔在门口。”

池骋不理，直接倒在沙发上。

他的情绪最近格外不对劲，从林珩回国后就像失了魂，他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只觉得哪哪都不舒服。

“你今天去哪儿了？”林珩问。

“喝酒。”池骋靠着沙发后背，脑袋一仰，冷笑，“你不是早就知道？郭城宇说你看见我被吻了。”

林珩顿了顿，放下手里的包：“我只是碰巧路过。”

“碰巧？”池骋忽地坐直身，“你装得还挺像，林珩，永远都是这副不疼不痒的样子。你是不是根本就不在乎我？”

林珩微微皱了眉：“我为什么要在乎你去哪儿、跟谁？”

“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吧？”

客厅顿时静了下来，只有冰箱里不合时宜地响了一声，林珩站在原地，望着他，眼里没有愕然，也没有回应。

“你就是这样，”池骋咬着牙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热得近乎灼烧。

“每次都把别人推开，再用那副冷脸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你真的不懂还是你装傻？”

林珩平静地开口：“我没逼你喜欢我。”

这句话直接击穿了池骋的神经。

他一把推开茶几，玻璃杯翻倒，水撒了一地，他脚步踉跄地向前，突然一拳砸在墙上：“你他妈就不能有点反应？！”

“你冷静点。”林珩说，声音一如既往。

但池骋已经听不进了，他看着那张照片，那张林珩从小守着的、摆在客厅最显眼位置的黑白照片。

他一把抓起那个旧相框，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对这玩意儿都比对我多点情绪是不是？”

林珩脸色骤变，冲上来要夺，但已经来不及。

“你永远就这副死人脸！”池骋怒吼着，把相框狠狠地摔在地上。

“砰——！”

玻璃碎了一地，照片被劈成两半，木制边框裂了条缝。

那是一张男人站在树下的照片，穿着旧军装，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即使印在纸上，眼神都仍旧锐利。

林珩静静地站着，望着那片狼藉，一言不发。

他的脸没什么情绪变化，可是耳廓却在一点点泛红，呼吸细不可察地乱了。

池骋也呆住了。

他不是没想过林珩会生气，但他没想到，他连生气的样子都看不到。

他动了动唇：“我……”

林珩慢慢蹲下去，用手一片一片捡起那些碎玻璃。

池骋看着他赤手去摸那些尖锐的碎片，手指被划破了都没皱一下眉。

“你干嘛？”他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是故意的。”

林珩依旧低着头，指尖上已经染了血。他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这张照片，是我爸死前最后一次带我出去拍的，他那天笑了一下，我妈说，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笑。”

“你……”

“我妈之后就疯了，照片是她一直留着的。后来她走了，我就带着它。”林珩动作依旧平稳，“你要砸的不是玻璃，是我妈的命，是我爸的脸。”

池骋喉咙发紧，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去扶林珩的手，被对方下意识躲开了。他头一次看见林珩的指关节是发抖的，指腹沾着血，和那些碎玻璃混在一起，脏得不像他平时那种洁癖。

“你要生气也好，讨厌我也好，伤我也好，都可以。”林珩慢慢说，“但别再碰这张照片，它不属于你。”

“林珩……”

林珩捧着那些碎片，起身时眼神依旧平静，但那种平静像是一口被掏空的井，看不到底，也听不见回音。

他轻声道：“出去吧。我不想跟你说话。”

池骋那一瞬间几乎是本能地想留下来。但脚像被什么钉住了，一步都走不动。

他没记得自己怎么离开的。

但他记得林珩站在碎玻璃里的背影，像一张撕裂的纸，风一吹，就碎了。

直到他回到他的地下室，他没下车，他没开车窗，车内闷得发热，喉咙干得发涩。

一想到那张脸，那清浅的呼吸就在脑海里轮番播放，像是钉子，一点点往他骨头里钉。

他一拍方向盘，调转车头，一路闯了红灯，在林珩家楼下急刹停住，门没敲几下便被打开。

门内是昏黄的光，柔和得不像他此刻的心情，林珩站在门口，穿着居家的灰色长袖和黑色棉质长裤，像一尊无动于衷的雕像。

池骋没说话，林珩也没多问，转身让开了门。

他进屋，一脚踢上了门，门在他身后轰然关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闷响。

客厅里静得出奇。

灯没有全开，只有角落的落地灯亮着，一道光投在墙角，把人影拉得很长。

池骋一眼就看见地上的玻璃碎片，像洒了一地雪，反着温吞吞的光。

林珩依旧蹲在地上，正低头捡着那些碎片。

他动作极慢，像是在拼回一件早就注定无法复原的东西，他的手指擦着碎片的边缘，动作小心，但指尖仍旧被划出一道红线。

血顺着他的指节一点点滑落，染进那些冰凉的裂口里。

池骋的喉咙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

他终于开口，嗓子哑得像砂纸蹭过，“玻璃都碎成那样了，你还拼它干嘛？”

林珩没抬头，指尖轻轻按着一块碎片。

“我不是故意的。”他扯了扯嗓子，声音听起来竟像是解释。

林珩依旧没看他。

池骋呼吸重了几分，走近几步，“你就不能有点反应？”

林珩这才抬起头，目光扫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仿佛没有一丝波澜，却又像一把刀，从他心口轻轻割过。

林珩说，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我只是懒得动。”

“懒得动？”池骋冷笑了一声，喉头发紧，“那你是不是也懒得看我、懒得回应我、懒得管我怎么样了？你到底有没有点心？我……我到底算你什么？”

林珩的眼神没有变，依旧是那种带着一点怜悯的温和，“你想让我给你什么答案？你连问题都没问，是吧，弟弟。”

“我问了很多次！”池骋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里带着撕裂，“你只是一直假装听不见！”

屋外风吹过，卷起窗帘轻飘地扬起。夜色从窗缝溜进来，染在地上，玻璃碎片上的光暗了一瞬，变成了一种幽蓝的色调。

林珩缓缓起身，手中还捏着两片碎玻璃。他手心里满是血痕，却没有一丝表情。

“你在生什么气？”他说，语调依旧温吞，“我没和你吵，也没和你抢，你要生气，就自己生吧。”

池骋走近一步，眼神灼灼。

林珩不语，眼睫低垂，他的沉默像是另一种拒绝，但也不是肯定。

池骋盯着他，嗓子干得发疼，“你以为你这样装没事，我就能当没事？你以为你一直当我小孩子，我就不会去看你到底在藏什么？”

林珩垂下眼眸，淡淡道：“那你看到了吗？”

他声音太轻，几乎被风声吹散，却像根细针扎进池骋的心头。

池骋突然说不出话了。

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林珩在想什么。

每次靠近一点点，他就退回去，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你说话啊。”池骋近乎急促，“你说你到底是不是讨厌我。”

林珩看着他，神情依旧平静，“我没说我讨厌你。”

“那你是不是喜欢我？”池骋咬紧牙关，问出口的瞬间，连自己心跳都快得发慌。

林珩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你永远这副死人脸！”池骋低吼一声，猛地一拳砸在门边的墙上，整条手臂都在发抖。

林珩走过去，把那些碎片轻轻倒进垃圾袋，然后走向厨房洗手。

他用冷水冲洗着血痕，水流声在夜里清晰得过分。

池骋站在原地，看着他白色衬衣的背影，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像个彻底的外人，连冲上去吼都没了力气。

“我走了。”他声音干涩，“你慢慢拼你的死人脸，别忘了你连哭都不会。”

林珩没有回头，“早点回去。”

门开又关，夜风灌入，地上的玻璃已经没了光，碎得彻底。

他坐回沙发上，盯着地上的空相框看了很久，眼神却从未聚焦。

其实他早就没有看过这个照片了。

父亲？母亲？对他来说记忆已经在慢慢淡忘，他们对于他的陪伴还没有池骋多。

他早就放下了，他并不怪池骋打碎了这个照片，甚至有些感谢他，替他打碎了过去。

但那句“你是不是喜欢我”，像石子沉入水底，泛不起一圈涟漪。

他想：你终究还是太小了，池骋，你还不知道，喜欢并不总是能救人的。